夏至日来得比苏锦书想的要快了一些。
可恨宁知远居然连今天也要去宫里忙活,苏锦书简直要敲死他的脑袋了。往常宁知远发病多在酉时或夜半,所以这次他几乎是摸到规律,背着苏锦书在外找了客栈打算自己熬过这几天。
苏锦书在家里核了几次宁知远那边的账子核不上,捉来书辰何辰一问,二人老老实实交代了。苏锦书怒火中烧,拧着何辰书辰的耳朵,让他俩等宁知远出了宫绑也绑回来。
账册子在夏至日前就焚膏继晷地处理着,好像被宁知远这么一捣乱,搞得他房里好些账目核不上。苏锦书看得心烦意乱,早早收拾了这些摊子去宁知远房里等他。
午后尚不至未时,日头毒得能熔金,苏锦书便劝屋里屋外的婆子小厮们多歇歇,待到日头下去些再出来做活,众人都千恩万谢地去了。
待到进了书房,她便缩在房里倚窗看他的《淮南子》,忽然想起前些时日众人都纷纷来求这书,又懈怠去看了。正是心烦意乱的时候,苏锦书索性收了桌上的东西,只是掐算着宁知远回来的时辰。
忽闻院外轮椅声磕磕绊绊,好似被卡住了一般。苏锦书出门一瞧,但见宁知远踉跄倚着轮椅,半幅衣袖浸在廊下打翻的冰鉴里,十指死死抠着青砖缝,竟似要将指甲掀翻。
“宁知远!”她方伸手欲扶,却被他反扣住手腕拽进怀中。一股又香又苦的味道混着血腥气扑面而来,那人长眸赤红,看得苏锦书心里一紧,赶忙扶起宁知远进了书房。
眼看着轮椅是顾不过来了,苏锦书瞧着四下无人,把人塞进房间里,又费劲把轮椅扛进来,又四下瞧了瞧,便赶紧拉了所有的帘子合上了门,一套下来已经是累个半死。
正待她去看宁知远的情况,还未转身就看到宁知远从身后罩了上来,那股又香又苦的气息混着他发间龙涎香,在掩得昏暗的室内凝成粘稠的漩涡。苏锦书感到肩头被压得剧痛,她身后的宁知远却死死地抵着她摁在门上。
苏锦书头一次眼睁着看到宁知远站起来的模样,竟是在如此情形。这人像一个巨大的阴影把她完完整整地围了起来。紧贴着背的胸膛变得滚烫而坚实,一只手却又冰凉地拧住她的后颈动弹不得。
苏锦书害怕宁知远会真的把她的脖子拧断,一面用余光去找身边有没有什么趁手的东西,又害怕惊扰到小厮婆子们,一面使劲咬着自己的嘴唇不敢喊出声,压低声音说道,“宁知远你疯了!我是……”
“皇后——”宁知远喉间滚出沙哑的冷笑,突然掐着她后颈将人翻过来。后背撞上雕花木门的瞬间,苏锦书被他掐着仰头,终于看清他猩红的眼尾。
曾经温润如玉的模样此刻像头濒死的兽,长眉拧在一起,眼眸中模糊一片。湿发黏在汗涔涔的额角,药性烧得苍白的脸上泛着不正常的嫣红。
“看清楚……”苏锦书突然抓住他掐在颈间的手腕,她看见对方瞳孔剧烈收缩,“我是苏锦书!"
宁知远很痛苦地皱起眉,垂首连带着连头都凑近在她耳畔,呼吸灼得苏锦书耳朵烫得发疼,听这人缓缓吐出一句支离破碎的哽咽,“你敢伤锦书……先杀了我!”
苏锦书云鬓散乱,心头大恸,低声怒吼道,“那你现在在干什么?宁知远你放开我!”扭头余光瞥见那方缺角的洮河砚,便抬起胳膊用尽全力给了他一肘子,迅速转身拿起砚台找他头上砸过去。
宁知远禁锢她的手臂卸了力道,这个本该折断她脖颈的动作,最终变成将额头抵在她肩窝的颤抖,头埋进她散乱的青丝间,含糊呜咽似受伤的困兽。
扶着宁知远软下去的身体,苏锦书心里想,虽然可能要成寡妇了,但是终究还是捡了条小命回来。
屋内终于安静下来,苏锦书此时已全然没了力气。纵然她脾气再好,终究还是没忍住,一手抱紧宁知远,一手又给了他一拳。眼看着他闷哼了一声,又迷迷蒙蒙皱起眉,苏锦书叹了口气,认命地把他放到床上。
待到申时三刻书辰来敲门,苏锦书才振作起来收拾好自己,藏好狼狈的痕迹,开了门看到书辰已经备好了药。待和众人给宁知远灌下去,眼看着人的气色又好了许多。
宁知远转醒已是戌时。睁眼见苏锦书正对镜敷药,月白中衣下,修长脖颈间,都隐约透出青色的痕迹。他倏地翻身下榻,匆匆走到苏锦书旁边,待要靠近她时却停住了,想伸手又不知往何处放。
苏锦书看着他下床走过来,本有些下意识的惊惧,扭头一看宁知远俯着身子小心翼翼地瞧她,两道长眼睫宛若要融化掉的月亮。
苏锦书见他踌躇着不敢走近,便转身捧起他颤抖的手拉他坐在身侧,问道,“现在好些了?可知道我是苏锦书了?”
宁知远点了点头,不安地沉默着。
烛火在青瓷盏里轻轻摇曳,更漏声穿廊而过。她轻抚宁知远紧绷的脊背,触到满手冷汗,暗叹他也吓得不轻,又见额角是被她砸出来的红痕,便叹了口气,指尖沾着红花膏子点在宁知远的伤处。
宁知远一开始想躲,抬头看到苏锦书面色如常,便低头乖乖不动。
苏锦书敷好药以后,拿起帕子擦了他眼角,双手抚上宁知远的下颌把他的头抬起来,月光从窗棂漫进来,照得宁知远鸦睫上泪光粼粼。
宁知远颤抖着轻轻抚上她的手,喉结上下滚动几回,终是哑着嗓子,说道,“对不起,差点……杀了你。”
苏锦书见他指节攥得发白,暗叹这人挽弓搭箭,掐人咽喉的好手,此刻又颤得好像托不住半盏茶。正想着该如何跟他讲,便见他极力压抑着情绪,低声说道,“若真伤着你,我拿什么偿……”
月光移过博古架上的青铜更漏,将两道影子融作流云纹笔洗里纠缠的水墨。
苏锦书的心浸成湿漉漉的一片,她终究还是说道,“宁知远,我执意要求你回来的。你在生病,这不是你的错。”
窗外竹影婆娑,惊起宿鸟掠过琉璃瓦。苏锦书望着他映着月色的眸子,忽想起陈叔来的那天,他在灯火下看着她说道,希望你能释怀一二。
从那以后的很多个时刻,宁知远对她总是心怀愧意。
“宁知远,你不要再说抱歉了。”苏锦书轻声喟叹,放下手看着他说道,“有件事我想和你讲。”
宁知远犹豫了许久,还是追着她的手握上去,好像舍不得这点温存似的。
“宁知远,我是你的妻子,”苏锦书和他掌心贴合,仿佛感觉两个人手掌纹路都缠绕在一起,“我们遇到的烦难,不管是皇后,残疾,还是中毒,我早无惧意;我只盼着不管以后的日子是否安宁,都能和你一起。”
宁知远仔细地听着她的话,好像颇为认真地消化了一下,才郑重说道,“好,不管以后日子是否安宁,我们都在一起,只是……只是皇后的事情,你不会想知道的。”
“好,那就等我想知道的时候去问你,或者我自己去查。眼下我确实不想知道。”苏锦书从善如流,“徐游医说,等你熬过夏至,往后都会好起来。我想知道的是,你现在身上好些了吗?”
宁知远点头,“身上已经大好了。”
听到他这句话,苏锦书真是松了口气,笑道,“那便够了。宁知远,我们来日正长。”
言罢苏锦书便欲起身走,不曾想折腾了这么久腿有些软,宁知远眼捷手快,站起身搂住她的腰,稳稳抱进自己怀里。
不同于洞房装醉的猝不及防,也不是午后被摁在门上的压迫和惊恐,苏锦书在这个宽阔厚重的怀抱里感受到前所未有的安宁。
她感觉自己回到了小时候,看着夕阳下的杏花树枝上幼鸟归巢,它们的母亲会伸出蓬松有力的翅膀,把自己叽叽喳喳的孩子裹在羽翼下。那时的苏锦书仰头看着满心羡慕,而如今她可以放下一切忧虑,降落在这样的怀抱中。
宁知远也舍不得松开,贪婪地闻着她的发香,下颌抵在她的云鬓上,这是他在这世上最珍重的人。窗外月静如水,窗内灯光跳跃,把这个房间照得如梦如幻,宁知远轻轻吻着她黑缎一般的长发,呓语似的叹道,“锦书,锦书……”
苏锦书卸了浑身的力气,放任自己靠在他的肩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