途游的视线落在东方的海平线上，问：“是什么事故。”

“魍潮，”达叔说，“不计其数，像潮水一样涌上来的魍。”

“魍并不是群居的，一般我们见到的魍都是单独行动，这次北部灯塔区，目前也仅仅发现了十二只巨型魍和一些中小型魍，但那一次不同，那是第一次魍这样大规模的爆发，也是唯一一次。”

达利文拍了拍自己的腿，“我这条腿就是那次没的，魍潮把整个E01号灯塔啃食殆尽，上百万人口，几乎全员覆灭，那是灯塔系统有史以来最大的事故，而守塔人很不幸，还活着。”

“面对这样的魍潮，人们都心知肚明，不是卡珊卓中将的过失。但法律就是法律，这个级别的守塔人，没守住灯塔，死了这么多人，责任算下来，卡珊卓中将就被判了放逐。”

“在这个世道里啊，放逐可能比死刑还难受啊，你想，被放逐之后八成也还是一死，但过程恐怖千百倍。所以大多数获罪的犯人，都会在被放逐前选择自尽。但是中将没有，中将选择了被放逐外海。”

“她也真是好样的，不但活了下来，还拉起了自己在外海的势力。”

卡珊卓曾经是东部最大灯塔E01号灯塔的守塔人，这解释为什么她能够得到联合政府的信任，也解释了一些途游一直以来的疑惑，比如，为什么东部灯塔不同于其它地区，序号是从02开始的，而群塔之首E02的代号，也不像英灵殿、伊甸园这些大灯塔一样，取自旧世界的神话传说。

“E01号灯塔的代号是什么？”

“桃花源。”达叔说。

果然如此。

随后，途游又将更多的信息串联了起来，达叔曾经是卡珊卓的部下，他又与童屠川一队人熟识，在他们的聊天中，也提到过一位“中将”。

没错，这些人是旧日的战友，他们都曾经在卡珊卓麾下，共同守卫过E01号桃花源灯塔，后来，桃花源覆灭，他们逃过一劫，却分散各处，各自带伤。

达利文失去了一条腿，童屠川留下了一身疤，陶杉毁去了半边脸，而戈娅，不知道是失去了一只眼睛，还是作为狙击手，被好莱坞带偏了，非要单眼瞄准。

这是一个严肃的问题，途游问：“戈娅的眼睛受伤了么？”

“嗯？”达叔对突然的话题转换搞得有点意外，不过他马上乐了出来，“嗨，她眼睛好的很，也不是学什么单眼瞄准，她带那个装酷的，等她打枪的时候就摘了。”

真是一个出乎途游意料的答案。

达叔说：“我知道这件事儿听起来很无语，但也可以理解吗，戈娅年纪还小，谁不都有个中二的时候吗……你还有别的问题吗？不用客气。”

途游还真有，“你们是怎么起名字的？你姓什么？”

途游一直奇怪，达利文这个介于达尔文、丁达尔和达利园之间的名字是哪里来的。然而就像他不理解达叔名字的由来一样，达叔也不理解途游的困惑。

“姓？这是个什么来着…”

“…没事儿，一个旧世界过时的概念。”

达叔挠头道：“我的名字，我妈从旧世界的资料里翻出来的吧，现在起名都这样。”

途游沉默无语，他猜测，旧世界的资料残缺不全，现在的人类很难、也没必要对过去的每一个姓名追根溯源，所以会区分不清名字是哪一语言，来自哪一文化，这名字可能来自任何地方的科学文献、文学著作、影视游戏，新闻报道，甚至可能是，网络热梗……

而这时，达叔却突然一拍脑袋，“我想起来你说的姓是什么了！家族姓氏吗！这个年代，家族都快没了，所以家族姓氏也很罕见，我一时间没想起来。但有姓氏的人，还是有的，你也见过，安德烈吗，他就姓安呀！他三个孩子，大儿子安逍，二儿子安逐，小女儿安巡，这是不是你问的那个家族传承的姓氏？”

途游心道，难怪戴因称呼安德烈安先生。

“不过有姓氏又能怎么样呢？他那些儿女…哎！”达叔叹了口气，靠近途游小声说：“这事儿你别当着他面儿提哈，他小女儿，几岁的时候就走失了，那一次是家里老二带出去玩儿给弄丢的，结果这老二也不知道是害怕还是内疚，也跑了，就再也没回过家。”

达叔边说边感慨，“这事儿有十多年了吧…现在这个世道，你也知道，这么久没消息，估计就…”

途游想起安德烈的那块怀表，三个孩子，原来只有大儿子还在他身边。

不，大儿子也已经不在身边了，大儿子在香土前线。

又不是一个轻松的话题，途游觉得他可能确实不擅长闲聊。

电梯沉入底部，不再能看到外面宽阔的海面了。

途游回归到正事儿上，和达叔聊起接下来的工作。

这个调查组的核心人员途游都已见过，他们各有所长，各司其职，但途游还不知道自己在其中的分工。

提到这个，达叔笑道：“我们这次调查行动，有一位资助人，就是亲爱的金主爸爸，这次他也会跟随调查组一起出海。”

途游想起来，在黑市里首次遇到童屠川的时候，他口中就提及过一位资助人。

“这个级别的政府保密计划，为什么也会有私人资助的情况？”

“一般来说是不能有的，”达叔说，“但这不是特殊时期吗，北部灯塔被挑了，现在说实话，我们是又缺物资，又缺人，什么都缺。”

“…所以资助人，对资助这次行动提出的条件是？”

“跟队出海呀，”达叔说，“然后就是你啦！资助人需要一位…顾问，帮助他参谋局势，以及保护他的安全。”

这个短暂的停顿被途游捕捉到了，顾问，听着好听，但没有实际的决策权，是个虚名，能落到实处的，恐怕只有安全员的工作，说白了就是金主爸爸的保镖。

“所以呢，我现在就是领着你先去见一见我们的资助人。说起来也巧，我早就想介绍你们认识，阴差阳错的，一直还没有机会。”

在听到“资助人”这三个字的时候，途游就隐隐感到不妙，到现在，他几乎可以确定，达叔说的这位资助人是谁了。

电梯到了，二人走出电梯，脚下是松软的地毯，入目是装饰考究的古典长廊。与统战大厅不同，这里不像是什么公共空间，倒像是私人的领地。

立即有穿着得体的侍者迎了上来，达叔表明来意，便由侍者领着穿过长廊，绕过庭院，转了又转，最后在一扇门前停了下来。

侍者鞠躬退下。达叔整理了下衣着，随后才叩响了门。

门缓缓开启，杜若管家站在门边，而在他身后，宽厚贵气的桌案后，是那个并不出乎途游预料的熟悉身影。

达叔热络地向前，“老爷！好久不见！我这次来是介绍位朋友。”

兰登窝在宽大柔软的真皮座椅里，半边身子都浸没在从窗户透进来的阳光中，右手搭在桌案上，正摩挲着手里的玻璃酒杯。

达叔的话，他好像听到了，又好像没在听，他的视线越过达叔，径直落在了途游身上。

“不用介绍，”兰登懒洋洋地开口，“这位…朋友，我们昨儿才见过。”

“朋友”两个字被兰登咬在牙齿间念了出来。

“那可真是巧了！”达叔不觉有异，闻言回头想赶紧招呼途游进来，却见途游反常地停在门口止步不前。

“诶？游小哥？来！”

兰登却好像并不意外，也不在意，只见他执起手边的酒杯，向着门外的途游扬起，“又见面了，这位长官。”

熟悉的动作，似曾相识的一幕。途游这才意识到昨天他在兰登举杯的动作里，看到的那一丝别有意味的笑容是什么意思。

兰登早就知道，不论途游是否把海妖号的黑匣子给他，他总有办法，总有途径，能拿到这个信息，而途游，兜兜转转，也还是要回到兰登跟前。

不知道什么时候，有侍者也将一杯酒端到了途游手边，途游拿起酒杯，迈步上前，与兰登隔着桌案碰杯。

达叔见二人碰杯，也想加入，还没走近，就见兰登已满足地窝回座椅里，仰头将那杯酒饮下。

途游却并没有喝酒，他将酒杯放回桌案，目光冷淡地落在兰登身上，更准确的说，是那一节扬起的脖子上。

这已经不是第一次兰登将自己的大动脉摆在途游眼前晃了，每一次，都很是挑衅。

途游想掐断这节脖子。

达叔还维持着想要碰杯却无人理会的尴尬姿态。他隐隐察觉到了眼前二人之间不太平和的氛围，但又想不明白原因，尴尬地收回酒杯后，正想要说点什么暖暖场子，却见兰登放下酒杯后，拿下巴指了指途游放下的那杯酒，睨着途游慢条斯理地开口：“那是葡萄汁，可以喝。”

达叔一拍大腿，“对了！李斯特医生今天刚嘱托过不能喝酒！我给忘了个干净！还好老爷心细！”

然而，在途游听来，兰登这话却是在挑明告诉他，我早知道是你。

途游并不动容，只淡淡回应道：“劳你惦记了。”

“自然要惦记，”兰登自然无比地接话道，“毕竟…以后要承蒙你照顾了，第四化石先生。”

这句话耳熟，途游眉心一跳，但也只有一瞬。

他微不可闻地嗤笑一声，以俯视的姿态看着窝在椅子里的人，开口道：“放心，我会看好你的。”

在那个与平时看一起来一般无二的早晨，海妖号事故调查组，悄无声息地完成了在明珠塔的集结。

此后数日，明珠塔都笼罩在一片忙碌的氛围中，居中而立的两座高塔——统战中心与科研中心——都在二十四小时不间断地运转着，紧锣密鼓地进行着出发前最后的准备，这份忙碌，并不被高塔之外所知，而高塔之外，也正在上演着一些并不为高塔所知的事情。

入夜，偏僻的屋子里，兰登听完了被李斯特医生修复好的斗篷人的供词，便示意李斯特将斗篷人恢复成原状。

兰登吩咐道：“杜若，这次我带十八号走，你留下来，这边的事情就交给你了。”

“是，老爷。”杜若管家应道，但随后又说：“这件事，其实无需您亲自跑一趟的。”

“没关系，”兰登说，“总待在一个地方也腻了，而且，你不觉得这个调查组的成员，都很有意思吗？”

杜若管家笑了，“的确，这队人里，什么身份的都有。”

夜晚寂静无声，偏僻小屋里透出昏暗的灯光，将兰登、杜若和李斯特的影子模模糊糊地投在了窗子上。

而玛嘉烈小酒馆儿里，一行人正在进行行前最后的放纵，有些人不胜酒力先走了，余下童屠川、陶杉、戈娅三人，依然在不顾夜色地畅饮，酒精上头的几人，迷迷糊糊间又念起过往并肩作战的日子。

明珠塔统战中心里，左晟依然仿佛不需要睡眠一般坚守在岗位之上，偶尔闲下来，他的肩上会多出一只小小的、毛茸茸的影子，有那是即将随队出海的十八号。

而不起眼的小公寓里，途游一个人立在窗前看着没有月亮的天空，手边，是海诺伊的那本笔记。

阿逐一个人留在明珠塔的审讯室里。他不知道发生了什么，突然间，所有人就都走了。人们好像突然忘记了他，他无人问津，又不敢走，一直待在这里，已经不知道几天了。

这一晚，他正在审讯室里嚼着例行配发的干粮，突然审讯室的门被人推开了，先入眼的是一只皮鞋，随后手杖落在地板上的声音传了过来，安德烈出现在了审讯室里。

阿逐手里的干粮，就这么掉到了地上。

安德烈神色复杂得看着眼前这个十多岁的孩子，十几年未见，这孩子长高了，也成熟了，打眼儿一看，已不再是他熟悉的样子，只有五官，如果仔细盯着看，还能看出怀表里那张老照片中二儿子的模样。

阿逐呆愣了半天，才张口喊人：“爸…”

安德烈望着眼前的人，久久没有言语，只见他一直笔直的身形慢慢佝偻下来，最终在再无旁人的审讯室内，老泪纵横。

那是途游离开明珠塔的前夜，夜幕如墨般深沉，星光若隐若现，仿佛在默默注视着这片土地上即将发生的一切。

那一夜，有的人经历着久别重逢，有的人选择了无声作别，有的人怀抱着一心赤诚，有的人怀揣着满腹秘密，在没有观众的舞台上，每个人的生命都似乎在此刻迎来了戏剧性的拐点，那些命运线自不同的轨迹汇合而来，纵横、交织，自此，一起奔向大海深处那不可名状的秘密，以及那秘密背后，新世界文明风雨飘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