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回迟洋也算是吃到有嘴说不清的苦了。

那次在医院，迟洋不过是崴了个脚，就能享受母亲对他的偏爱。即便迟昱什么也没做，只是出现在现场，也会被先入为主的母亲误会成他对迟洋做了什么。

离了迟家，迟洋才发现这个世界上不会有人像他的亲生父母和养父母一样偏爱他。

迟洋没有在迟昱这里讨到好处，甚至还被两人呛了回来，憋着满肚子气离开了。

黎默还想要拦住他给迟昱道歉，但是却被迟昱环住了腰，揽进怀里。

黎默的身上本来套了一件雨衣，但是兜帽在刚才猛冲的时候掉了下来，雨水就顺着领口滑了进去，最里面的那件打底T恤被雨水打湿，贴在身上，又冷又湿，难受得很，被迟昱圈进怀里后，冷风和凉意都被温暖的怀抱阻隔在外，因为生气而不断起伏的胸膛也逐渐平静下来。

“算了，没必要和无谓的人起争执，打起来也是我们吃亏。赶紧回去换一身衣服吧，等会儿感冒就不好了。”迟昱的语气一如既往的温和。

黎默心想，迟昱人真好，明明自己受了委屈，还会为他权衡利弊，担心他为自己出头会吃亏，还怕他淋雨会感冒，劝他赶紧回去。

说实话，黎默没有和别人打过架，看着这些比自己强壮高大的黑衣保镖，他也会发怵的，但只要一想到迟昱刚才被这些人欺负了，他的脑子都还没反应过来，身体就先冲出去了。

黎默甚至都想好了，如果一会儿打起来，他就护着迟昱，让他先跑到安全的地方报警。

他虽然不会打架，但身体还是挺抗揍的，以前工厂拖欠薪资的时候，他和几个工友一起去讨薪，就是轮流抗揍，拍下视频威胁主管发工资——比起走正规流程，这是最方便快捷拿到钱的方式。

在这之后，黎默就没再考虑过进厂的工作了。

雨水劈里啪啦地打在伞面上，迟昱松开黎默的腰，提着装快递的奶茶袋子，为黎默撑伞。

黎默戴上雨衣兜帽，握住伞骨，将雨伞朝着迟昱的方向倾斜：“我有雨衣，你照顾好自己。”

这还是头一回有人这么对他说，让他照顾好自己……迟昱握着伞柄，看着黎默从他的伞下离开，跑进雨里，朝倒下的电动车方向跑去。

黎默扶起电动车，刚才一时着急，电动车没停稳，倒在地上的时候，摔坏了左边的后视镜，整个镜子都掉了下来。

“坏了吗？”迟昱缓步朝他走近，询问道。

黎默尝试启动电动车，结果却是徒劳，它没有任何反应。

他皱着眉头，又尝试了一次，还是不行，只能抬头看向迟昱，说：“要不你先回去吧？我去一趟维修店。”

迟昱怎么舍得让淋了雨的黎默到处跑？

他按住黎默的手腕：“不急于这一时，先回去换身衣服，等会儿感冒了反而得不偿失。”

黎默听劝，推着电动车，跟迟昱一起往回走，路上顺便问问刚才那伙到底是什么人。

“那个是……我父母的亲生儿子。”迟昱说。

黎默吸了一口气，忍不住脑补豪门争家产，亲生儿子对抱错的儿子先下手为强之类的狗血剧情。

“他来做什么？”黎默怕今天这样的事情以后还会发生，要是自己不在迟昱身边，都不知道迟昱要怎么被那个亲生儿子欺负了。

“劝我回家。”

“……你要回去吗？”

迟昱朝身旁的人瞥了一眼，黎默低着脑袋，看不清神色，只是用力地攥着车把手，指尖发白，暴露了他相当在意这个问题的答案。

他太年轻，根本藏不住心思。

“小黎不想我回去吗？”迟昱反过来问他。

黎默抬头看向迟昱，眉头深深拧起。

他觉得迟昱就这点不好，太狡猾了，怎么能这样问他呢？

他能回答什么？他当然不想迟昱回去啊，他们这样的日子温馨宁静，不能一直这样过下去吗？

可是……

黎默闭了闭眼睛，又低下头去。

电动车的轮胎滚过一个翘起的砖块，污水溅起，打湿了黎默的鞋袜。

他现在每走一步都格外沉重，物理意义上的“拖泥带水”。

黎默很清楚，那个亲生儿子随身带保镖，穿得光鲜亮丽的，想必是个有钱人，迟昱要是回家的话，就不用和他蜗居在这几十平米的小房子，走这种坑坑洼洼的烂路了。

“我……我不知道。”黎默的喉咙堵得慌，他不敢抬头去看迟昱的表情。

“为什么会不知道呢？小黎只要告诉我，你心里是怎么想的就好了。”迟昱垂眸看着他。

黎默攥紧的手又松开，推着电动车的动作变得迟缓，像是在考虑什么。

他们又一次走到了那条狭窄的小道。雨天透不进来一丝光亮，就和那天晚上一样，昏黑得难以看清前路。

这次因为多了一辆电动车，他们无法并排一起走了。

迟昱举着伞，并没有先行，而是往旁边站了站，像是在等黎默开口，又像是在等他先过去。

黎默没有说话，推着电动车走进那条狭窄的小道。

雨水落在他的身上，或是从胶质雨衣滑落，或是积在衣服的褶皱里，身体变得沉重，好像要将他拖进某个深渊，又或是他正在自己走进那个看不见光亮的深渊。

万幸的是，这是一条已经安排好的直道，他不需要自己考虑路线，只要往前走，走过深渊，就一定会抵达那个温馨的小屋。

“我……”黎默张了张唇，他听到身后的脚步声顿了一下，又跟了上来，或许正是知道迟昱在身后，又看不见迟昱的表情，有些话更容易开口了。

“我知道你帮我还了欠款。”黎默在骑车回来的路上，满脑子都是这件事情。

“事到如今，如果我再假装不知道，未免太虚伪了。我很感谢你，但是我也知道，上百万的欠款，不是一句‘谢谢’就能轻易抵消的。”

迟昱看着身前人的背影，缓慢地眨了眨眼睛，攥着伞柄的手逐渐收紧。

雨水像溪流一样从迟昱的脚边淌过，雨伞边缘落下的水珠砸入水坑里，微弱的声响混进巨大的雨声里，他需要努力才能捕捉到黎默的声音。

迟昱了解黎默的性格。

和谈生意一样，会谈之前准备好自己的说辞，模拟对方的反应，步步为营。今天的场景早在他脑海里演练过无数遍，他也已经编好了一套说辞，用以应对黎默的质问。

但黎默不是他的任何一位客户。

他只是一个容易心软的小傻瓜。

“你问我想不想你回去。如果在我知道这件事情之前问我，我可以坦荡地告诉你，我不想你回去，是你给了我任性的权利，我可以在你面前当个小孩。

“但是你为我做了这样多，我如果还当一个不懂事的小孩，强行留下你，那么我每一次看见你，我的良心都会不安。

“所以，如果回去是对你好的选择，那你回去吧。”

黎默努力吞咽，企图按下堵在喉咙里的那块大石头。

他快步走出了那条小道，停在住处前。

雨下个不停，轰隆的雷声响起，偶有光亮照在住处前的空地上。

黎默回头去看那条小道，迟昱撑着伞站在他的不远处，伞下的阴影挡住了他的脸，先前淋过雨，未干的发梢总有水珠滚落，打湿他昂贵的衬衫。

即便在脑海里演练过无数次，一旦对上黎默那双真诚的眼眸，迟昱的内心还是会疯狂动摇。

迟昱握着伞柄的手苍白却有力，他望着黎默，缓缓开口：“或许你觉得几百万很多，但钱对我来说只是一个数字。比不上你用全部存款说要买我一天，和你一起去派出所报案的情谊。

“如果我为你还钱，就让你觉得这样的感情太沉重了。小黎，抱歉，我是故意瞒着你的，替你还钱也是我自作主张。本来想着，如果你这辈子都不知道，那你这辈子都不用还我什么……”

他的话音未落，就被黎默打断。

“可是我现在已经知道了，我就不能视而不见啊！你这样，我以后怎么面对你？你就是我的债主，我、我怎么还能和你当朋友，我永远欠你的，我怎么还得清？”黎默突然红了眼睛，喉咙哽咽。

一旦迟昱成为债主，在面对他的时候，黎默就会时时刻刻记得迟昱为自己还了好几百万，他亏欠迟昱许多，那么他无论为迟昱做什么，都是在讨好，是另有目的，他们的关系不再平等了。

迟昱垂下视线，扯了扯唇角：“是啊。我既想要瞒着你，替你还钱，减轻你的负担，又希望你知道，让你欠我一点，然后我俩掰扯不清楚，以后遇到什么事情，你能优先考虑我。对不起，我没有你想象的那么好，我确实卑鄙。”

阴雨连连，雨声将黎默一记接着一记的心跳声掩盖。

迟昱与他间隔着雨幕，一道道雨线模糊他们之间的界限，好像很远，又好像触手可及。

黎默咬着下唇，无比纠结。

尽管迟昱承认了他的卑鄙，黎默还是觉得迟昱很好很好。

说到底，迟昱又有什么错呢？他帮他还钱，是为了减轻他的负担。像耿明那样，一般人高兴还来不及，黎默为什么要这么在意他们之间的关系变化呢？

黎默不知道这种奇怪又陌生的情绪从何而来，他的思绪好乱，他不忍心去责怪处处为他着想的迟昱，又不想他们平等的关系失衡，不想在迟昱的心里，因为欠他的，所以理所应当就低人一等。

好烦。

“……雨太大了，先回去换衣服吧。”黎默别过脸，推着电动车往车棚走。

他听到身后传来居民楼大门打开的声响，停好车回过身，看见迟昱举着伞，替他拦着那扇沉重的大铁门。

黎默快步走向居民楼，低着脑袋没看迟昱，却在经过他的时候，被迟昱拉住了手臂。

他们之间的距离很近，迟昱的力度也没有很大，只是阻拦黎默的去路，简单问他一句：

“今晚吃面，还是喝粥？”

好像他们刚才压根没有发生矛盾，一下子跳回了寻常普通的日常。

黎默的情绪还没消化完，瞪了迟昱一眼，用最凶的语气说：“喝粥。”

然后就气鼓鼓地甩开迟昱的手，自己进了居民楼。

迟昱忐忑的心脏终于回归原位，碾了碾刚才触碰到黎默的指尖。

……凶巴巴的，看来是真的生气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