说是吃日料，还真是来吃日料，不过倒不是迟昱说的什么米其林餐厅那么夸张，只是一间环境还不错的日料小店，菜单上的价位也很符合黎默的心理价位。

黎默去过迟昱的公司之后，大致对迟昱的经济能力有些了解，他有时候也会想，迟昱是不是有意在为自己考虑，所以挑选的餐厅都是在黎默可以接受的价格范围。

人与人之间的交往难以把握分寸，迟昱的体贴恰到好处，像春风细雨，润物细无声。

黎默习惯了迟昱的这份体贴，便忍不住担心他们会有分开的一天。

以迟昱的经济能力，说搬走就能搬走。

他们之间除了室友关系之外，没有更强的联系了。

就和黎默那些玩得好的同学一样，毕业之后走着走着就散了，不联系或者不见面，从此就消失在对方的人生里，都是阶段性的友情，也应了那句“所有人都是人生的过客”。

可黎默并不想迟昱只是过客……

“怎么了？从公司出来之后，就见你心不在焉的样子。是有什么烦心事吗？”迟昱的心神有一半都在黎默身上，当然也看出了黎默正在苦恼。

黎默虽然年纪小，却也知道轻重，有些关乎自己未来的打算，或许可以找比他人生经验更丰富的人聊一聊。

如果他的爸妈还在，黎默就会找他们聊，但是……现在只有他一个人了，他相信迟昱不会骗他，而且迟昱是个靠谱的成年人，或许能够给他合适的意见。

“今天我在你办公室的时候，那位助理邀请我下周一去面试。”黎默说。

“什么岗位？”

“说是宣传什么的……具体的工作内容会根据面试结果调整。”

“待遇怎么样？”迟昱问。

黎默看了他一眼，本来心里还有疑虑，以为自己这个面试的机会是迟昱安排的，但是迟昱的提问看起来好像不是这样。

“六险一金，底薪一个月五千，其他的还没来得及问。我不知道……该不该去面试。”黎默说。

迟昱放下筷子，拿出手机：“我帮你问一下。”

咦？他不知道吗？黎默打消了心里的疑虑，等待着迟昱那边的答复。

在迟昱放下手机的时候，黎默才把自己的心里话说出来：“我还以为这个面试机会是你帮我安排的。”

迟昱顿住，嘴角扬起，抬眸看向他：“如果是我安排的，薪水会更高一些。”

“这不好吧？我……我只是高中学历，而且没什么工作经验。”

“一个人的心性和人品比学历、工作经验更重要。就算你读了大学，出来就业，也不一定能找到对口的工作，学校里教的知识有百分之九十无法运用在工作上。况且，工作经验也是需要先工作了，才能有经验。”迟昱说得风轻云淡，却让黎默的小脑瓜乱成一团。

在黎默原来的规划里，他应该和大部分人一样，读完高中上大学，上完大学就出来找一份普通的工作，然后日复一日地工作，过着一眼看到头的生活。

现在他直接跳过了上大学这一步，直接来到了“日复一日地工作”，他觉得自己好像缺少了很关键的一环，他和别人“不一样”了，这种“不一样”偶尔会让他感到恐慌，好像自己成了异类，就理所应当比这些上过大学的人低一等。社会给他的印象也是这样，没上过大学的和上过大学的，总是后者更“高贵”一些。

于是便导致黎默在考虑工作的时候，理所当然地接受了那些不限制学历和年龄的工作压榨——大部分都是体力活，一天下来身体都要累垮了，却没能赚到几分钱。

“那读大学就没用了？”黎默试探性地问。

“有用的。”迟昱笑了笑，“在你因为没读大学而遇到困难的时候，读大学就有用了。”

黎默觉得迟昱在敷衍自己，不高兴地撇了撇嘴，小声抱怨：“……敷衍我。”

迟昱笑出声，说：“我可没有敷衍你。你要是读了大学，底薪可以再高两千。”

黎默睁大了眼睛，底薪再高两千，那就是七千了！他记得黎远翔刚毕业那会儿的工资好像是六千，还是找关系给人送了礼才进去的。

不过他要是面试通过，有五千底薪也很好了，至少稳定，还有六险一金。黎默被迟昱鼓励了，一下子安心下来，觉得自己配得上慕容绾说的这个待遇。

迟昱的手机震动了一下，他翻了翻慕容绾发来的消息，很轻地皱了皱眉。

“怎么了？”黎默看出迟昱的表情有些不对劲，难道是这份工作有什么问题吗？

刚好在这个时候，店员端上了一盘炸得金黄的日式炸鸡。

迟昱放下手机，将手机屏幕反扣过来，抬头看向黎默，说：“在你去面试这份工作之前，我想先问问你对自己未来的人生规划。”

黎默还是头一回见迟昱这样严肃的样子，感觉坐在自己对面的人不是他的朋友，而是面试官。

他攥了攥手里的筷子，心情变得奇怪。

明明是自己找迟昱寻求意见的，而且迟昱也帮他问了工作的事情，还一步步引导他，鼓励他，可是不知道为什么，黎默居然会有一瞬间希望迟昱公私不分，偏心他，帮他把全部事情都搞定，说一句“你明天直接来上班，其余的事情我罩你”就结束了。

这样不好。

黎默以前很依赖父母，家里的大事小事他一概不知，他只知道读书学习和玩耍。

父母出事之后，如果没有好心的叔伯阿姨们帮助，他一个人根本撑不过来。

虽然迟昱说他可以在他面前当任性的小孩，但黎默却不能真的把自己当小孩。

他要成长，不能把自己的人生交给别人背负，那份责任对于迟昱来说也很沉重。

“这个问题……我没有很认真地考虑过。我本来想的是，20岁继承了房子之后把房子卖掉，还掉一部分债款，然后攒钱去念大学，读完大学出来再找工作，然后再慢慢还钱……这算人生规划吗？”黎默也说不清楚这算不算人生规划，语气迟疑。

迟昱也是第一次听黎默说起他的规划。

听起来他并没有什么远大的理想，也不像普通人那样简单——工作、买房买车、结婚，他只是想要还完钱。

那……还完钱之后呢？

迟昱看过黎默的一部分资料，他高中毕业后，就进厂打工了，厂里的日子并不好过，他还要和工友挨打才能讨回自己的薪资，之后来到这里租了地下室，送外卖，也过得不好，每天赚的钱也存不下来多少，更别说还钱了。

黎默似乎没有考虑过还完钱之后的人生。

“走一步算一步也是人生规划。”就是危险了一点，没什么抗风险的能力。

迟昱垂下眼眸，看着杯中的茶叶浮浮沉沉，隐去后半句未尽之言。

他不知道黎默是否会愿意听他的安排，他会给黎默设置一条最好的道路，为黎默扫平一切障碍，可是……这和迟昱一开始来到黎默身边的初衷有些出入。

授人以鱼不如授人以渔。

在迟昱的计划里，他希望黎默成长起来，不需要依附于任何人，有勇气做他想做的事情。

无论是上大学，还是换工作，黎默都能够有底气去改变自己原来的人生轨迹，或者是重新开始，或者是更上一层。

如此一来，不管再身处怎样糟糕的境地，黎默都能挺过来。

如果黎默的“底气”并非来源于他自己，而是来源于另一个人，这个人也包括迟昱本人……

迟昱拧起眉头，第一次感到如此矛盾。

作为连情感都能算计的商人，迟昱当然可以用各种话术引诱黎默相信他，从此黎默无论是工作还是人生，都和他绑定在一起，这样就可以确保黎默永远无法离开他了。

可是……

可是。

餐桌上的寿喜锅还在沸腾，锅里的气泡咕咚咕咚滚开又破碎，升腾起的白雾成了他们两人之间的一道屏障，模糊了对方的面容。

他们相对而坐，距离很近，桌下的长腿稍有不慎就会不小心踢到或是踩到对方，却在心理上隔了一道看不见的墙。

或许这白雾出现得不是时候，又或许它出现得正是时候。

黎默希望自己离迟昱更近一些，于是和他谈起自己的未来，自己的人生规划，向迟昱寻求意见。

他也有自己的小心机，想着如果迟昱在他的身上花费了心力，或许他们之间的联系就不会这样脆弱了。

可是离迟昱近了之后，黎默又忍不住想，迟昱会不会觉得这样的他很麻烦？

年纪小，什么都不懂，社会经验不足，还对自己的人生毫无规划……简直糟糕透了。

俗话说，前人种树，后人乘凉，可是谁会有这个耐心去种一棵从幼苗长起来的树？

黎默曲起双腿，身体向后坐了一些，与迟昱拉开距离。

他手指蜷缩，将盘子里的炸鸡夹到自己的碗里，默不作声地吃东西。

外皮酥脆的炸鸡上沾了芝士粉，味道其实很好，但黎默因为心情低落，品尝不出它有多美味，只是机械化地啃着炸鸡。

“黎默，去面试吧。”迟昱抬起头，忽然这么说。

“嗯？”黎默还没反应过来。

迟昱把寿喜锅底下的火关停，锅中的气泡终于静止了下来。

他说：“我不确定你会不会喜欢这份工作，但你的人生还很长，可以去尝试一下，说不定在尝试的过程中，你能找到乐趣，或是人生的方向。

“而且面试是应聘者和公司双向选择，如果你觉得不合适，拒绝就是了。到时候再换别的工作也不迟。

“黎默，我很期待你的未来。”

白雾消散之后，黎默对上迟昱的眼睛。那双琥珀色的眼眸亮亮的，映照着他的身影，仿佛在迟昱的眼里，黎默也成了一颗星星。

因为迟昱这份加注在他身上的期待，黎默莫名的……也觉得自己的人生变得珍贵起来。

有人在期待这棵树苗长成什么样。

这份期待，让他非常心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