圆头圆脑元杜宝,小手捏住特别定制的笔,在账本上认真记录下来往搬运的货物清单。
谢长厌这才知道,元杜宝随了江司扬来三尺学院,整日没事干,在学院里瞎逛,凭借一双好腿,打入学院长跑队伍,与一群实习祝者跑得不相上下。
虽说祝赋者锻炼时都不常动用【理】的能力,但身体素质始终是比常人好多的。
因此,常跑在前列的小小元杜宝,可以说是天赋异禀,瞬间就吸引了不少目光。
负责管理三尺学院库房的孙老师就盯上了他。
一开始用各种新奇小玩意儿吸引元杜宝帮忙搬运点药材书画,他力气不大,但腿脚麻利,别人两三趟功夫,他一回就能跑完。
剩下时间,就坐在箱子上,数着来来往往的货物,脑袋机灵,口齿伶俐,算数也不错。
孙老师可宝贝这个小家伙了,也不让他搬东西了,就跟着孙老师一同学习管理点帐的技能。
元杜宝说话又讨喜,来打交道的商家工人都很乐意与他多聊天说话,孙老师有时都会故意留他一人干完,为元杜宝的独立加油打气。
谢长厌看元杜宝笑眯眯跟这个打完招呼,又跟那个打招呼,脸蛋忙得红扑扑。
又把一排高大梨木柜子上存放的油墨清点完,元杜宝蹦蹦跳跳跑过来,“少主都和我说过了,您就放心交给我吧,最多一个月我就能把那些核全部出手。”
三尺学院的人本就爱外出狩猎尸鬼,许多人想卖核都会通过孙老师卖向学宫外界,学宫外界不像海市街控价,外界价格忽高忽低,风险高但收益大,元杜宝随孙老师也能了解到找哪些人能够获得最高的回报率。
谢长厌故意逗他,比划道:“当真?我怎么不信,你这小身板站起来还没那些核一半高?”
“您怎么小瞧人!”元杜宝气鼓鼓拽起堆在一边装了好几口袋的核,鼓足力气要当着众人的面将这些核拉走,使了半天劲勉强挪动了一毫厘,他泄气松手,又朝谢长厌丢一句,“最讨厌您!您活该被退婚打光棍!”
谢长厌不依:“哎,元杜宝我纠正你一下,提出退婚的是我,你别讨厌我了,别哪天我又嫁进元家了,你还得天天看着我!”
元杜宝呸呸道:“您一个大男人整天嫁来嫁去的,也不害臊,元家才不会有人喜欢您呢!”
谢长厌看他太好玩了,戳他脸蛋:“那不一定,我这么风流倜傥一人,你们元家会喜欢我的人不少,很有可能为我大打出手,争得头破血流,比如我现在觉着,你就挺喜欢我的!”
元杜宝:“不要脸!”
“不要脸,这个总要吧?”谢长厌一边说,一边递出个小狸猫糖人,活灵活现,憨态可掬,“还敢说不喜欢?”
元杜宝将账本塞进谢长厌怀里,谢长厌下意识接住,给元杜宝得了空隙夺过小糖人。
他看得目不转睛,眼里抑制不住的喜光,嘴巴放软了点:“哼,喜欢,但就一点点。”
谢长厌随手翻翻库房登记,最近一个月的笔迹都是元杜宝的,没想到学院这种比较隐秘的职位孙老师竟然会愿意让元杜宝接触,看起来是真的很重视他。
元杜宝悄悄凑过来,小声得意道:“孙爷爷可喜欢我了,这算什么,学院内部更隐秘的学生信息,我都帮忙整理过呢。”
谢长厌第一次听到还有这种东西,他心下一动,问清元杜宝相关事宜,又掐一把他小脸蛋,转手就给归思邈发了灵鹤。
归思邈是扶摇学院的人,千秋学院的事他本不该插手,但这是谢长厌第一次请他帮忙。
谢长厌收到归思邈的回信,他已经和千秋学院的院长说好了,明天起许谢长厌一个人两日时间去巨鹿兰台翻阅死者信息。
巨鹿兰台是学宫保管重要典籍的地方。
院长?
我们学院还有院长,谢长厌更惊讶的是这个。
管他呢,反正院长都同意了,虽然只给他开放了小小的权限,只能查阅千秋学院范围内的。
谢长厌打道回府,准备去打听好巨鹿兰台的所在处,明天就去,又收到归思邈的灵鹤。
上面只有一句话,“长厌,你说过沈儿不是凶手对吧。”
谢长厌顿了顿,还是没回。
*
兰台内空无一人,只能靠自己摸索,谢长厌在巨鹿兰台翻了整整两天的档案。
死者是与他才入学不久的人,档案存放位置都比较好找,翻开里面没有画像,就是很普通的文字记载。
没有世家背景,从某个不知名小乡一路考核进来,没有仇家恩怨,一生还未掀起什么大波澜,就如石子沉底了。
谢长厌的目的当然不止是这个,他还翻阅了这些年所有死亡或者失踪的学生档案。
有很大一批是死在了战场和尸鬼手上,另外三十多个有疑点的都被谢长厌单独挑出来。
谢长厌想了想,又将这三十多个档案一一打开,比对信息时间后,又捡起二十份放回书架。
最后在他面前共有十一份档案,摆在一起,十个失踪,一个死亡,阅读他们的生平纪事,几乎相似相近,身世单薄,要么丧父要么丧母要么双亲尽失祖辈抚养,日复一日仗剑修炼,最终考进学宫戛然而止,换成课本是会被学生狠狠吐槽这书读起来乏味枯燥的。
谢长厌想起出学宫那天。
他见到没了灵感的说书艺人扯着嗓子宣传愿意为大家量身定制传记传奇,保证精彩绝伦,令人拍案叫绝,卖座卖得好还给本人分红。
来往路人都互相大笑,你推我我推你,最终谁也没上去讲讲自己的故事。
谢长厌也站在人群中。
他时常梦到前世,午夜惊醒,便不敢再入睡。
写我吗?
好寻常的一生,连自己也梦不下去。
谢长厌摸向死者档案里夹着的玉简,学生一旦死亡,这玉简便会自动归位。
玉简冰凉,也曾被怀里焐热,他人生的高光点很大可能就在于考进白塔学宫的那一刻。
这是他为自己赢来的。
谢长厌,很佩服。
他走出巨鹿兰台,日光汹涌,灼得眼睛生疼。
林泉之和江司扬带来了已经卖出去核的好消息,将兑换好的灵玉返给谢长厌。
林泉之看他神色苍白,担忧道:“第三日了,长厌兄可有把握?”
谢长厌默不作声,给归思邈发了封灵鹤。
林泉之瞧见,灵鹤上一笔一划写着,“沈阙岚在多少年前进入千秋学院执教的?”
谢长厌这才出声:“时间还早,我想去他院子里看看。”
林泉之疑问:“谁?沈阙岚?”
江司扬开口问道:“你知道吗?”
问的是今朝,她小指弹掉树叶上的毛虫,眼神里满是“大少爷你还是记一下路吧”,无奈道:“大概知道。”
几人走近,林泉之才明白,原来是要来死者的院子。
院外有几个挑夫抱怨着,中间还围了一个老旧棺木。
那死者居然还没下葬,要不是学院提供了冰系法阵,都快化了。
几人听明白了,大概就是家人觉得路途遥远,没办法来澜京城收尸,就说随便葬哪儿都行,但这葬哪儿还不得死者最亲近的老师沈阙岚发话,但沈阙岚如今闭门不见,说是院长让他避嫌不得插手一切有关事项,他又与其他老师合不来没什么交情,这下挑夫们也不知道问谁,都不敢动,怕万一动了,这乡下佬的家人或者不好惹的沈阙岚回头又鸡蛋里找骨头,讹他们一笔。
谢长厌:“归老呢?”
林泉之:“你还不知道吗,沈阙岚闭关前大发脾气,不要归老管他的事。”
谢长厌点点头,转身进了屋。
屋子里被打扫得很干净,与他同住的学生因为此事,已经重新分配了个院子。
桌上还放着谢长厌写过的关于尸鬼的呈信,但他字太丑,沈阙岚不愿意看,都让死者誊写一遍,死者还跟谢长厌嘟囔过练会字吧你。
每个学院都有自己独特的信纸定期定量发放给学生用,比如,千秋学院的信纸上有很浅的愈创木花线条印记。
谢长厌拿出那封约见死者的“亲笔信”,这封信用的是普通信纸,与死者院子里放着的所有纸张都对不上。
林泉之常年看书,对这些倒是颇有了解,他向谢长厌要过信纸,仔仔细细摸了一圈纸的边沿,又翻折了几下。
林泉之:“这是桃花纸,质地细腻,韧性很强,不易发灰泛黄,多用来制作书籍什么的,书籍类常年翻阅容易损坏,这纸正好避免……”
谢长厌:“多谢,看到这里就行了。我们走吧。”
林泉之跟上,瞧见谢长厌手中还拿着方才从衣柜里翻找出的一件百家衣,小小的,灰扑扑,看起来很破旧了。
但死者还是将它带来了澜京城,带进了学宫,悉心保存。
谢长厌清点了一下自己手里现有的钱,心中有了个数,走到门前拿出两枚灵玉和百家衣,对挑夫道:“劳烦各位帮把人葬了吧,连带衣服一起。”
嚯,白塔学宫的学子出手都这么大方!这可是两枚灵玉,当他们两个月的工钱了!
本来看着这破棺材,大家就没指望能从这趟里捞什么油水,没想到还有个出手大方的少爷。
怨气一扫而光,挑夫们开心道:“您想挑哪儿的风水宝地给贵人落葬?我们白送立碑,贵人名讳是?”
贵人,死了倒成了贵人。
谢长厌抬起头,目光跃过白墙:“他叫乐栖。”
他冷道:“请将乐栖葬在澜京城最近的一座高山,一定要高,高到能亲眼看见白露楼的一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