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衫发白还沾着冬青叶,他怀抱画卷缓步走至中央,与玉冠华发的崔鸿擦过。
所有人忽然生起一种莫名感觉,请仙台上仿佛幽幽古寺,崔鸿是虔诚拜访的尊贵香客,林泉之像是淡然回家的小僧,怀中画卷就是小僧手中一直未曾放下的扫帚。
林泉之垂眸,将画卷倏然展开,如拂扫轻尘,沙沙声作响,几乎将整个请仙台漂浮环绕,未干墨痕的清苦气息袅袅升起。
画卷上是所有人都见过的场景——澜京城,连小巷犬吠都绘得细致。
只有常年生活在这里,对澜京城无比熟悉的人才能将其全貌画得如此精妙。
元灏:“切,就算你把整个澜京城画下来又怎样,平平无奇,这有什么比得过人家天上虹光的。”
三位老师凝眉,确实若单凭这画卷便想赢过崔鸿很难,他们都记得这个向来认真的学生,此刻也有些抱歉,想要给出自己的评分。
却见林泉之提起毛笔,在卷首处轻按一点墨印。
结界骤然泛起青苔般的微光,好似深雪下有丛丛草绿冒出。
众人顿住,出神看向画卷。
“这……这是……”
水流缓缓,漕船驶过城中河,驴车与轿辇在桥头交错,挑着重担的脚夫一步一个泥点子溅在青石板面。说书人口沫飞溅,小儿穿梭斟茶将水不小心洒在了听客身上。稚童举起公鸡糖画和竹蜻蜓在早市间追逐打闹,掀起风儿将柳絮吹起,呛得路人咳嗽连连,再没兴致围观那因刚出笼的包子太烫与店家吵架互扯头花的热闹场面。
新生们眼睛发亮,有兴致地互相指向好玩的场面,“哎哎看那儿,有人想要捞绢花掉水里去了……”
“哇,那儿正敲锣打鼓娶亲呢……”“还有还有那儿几个人玩相扑,合力摔一个大胖子……”
整个澜京城都在画卷上活了过来。
每个新生目睹了这座都城的晨幕黄昏,四季烟火,忆起了自己也曾如同画中垂髫小儿一样自在奔跑。
原来,以十六年人间行走为墨,林泉之执点睛笔绘浮生万象。
崔鸿没有看林泉之,目光始终落在画卷,怔怔道:“我不如你。”
林泉之摇摇头:“你为天上,我为人间,两者皆契,才成就世间如意万全。”
三位老师感慨道:“呵呵,说得好,一个天上,一个人间,天上人间,才俱清欢,你们都很不错!”
“林泉之,一百五十分!”
满分,这是本次考核出现的第一个满分。
可是没有一个人有异议,他们都为画卷沉醉其中,这个评分当之无愧。
云朵朵吹起响亮的口哨喝彩,所有人都鼓起了掌。
画卷破灭,林泉之不好意思道:“我的理还不足以支撑那么久。”
他退下台去,经过崔鸿:“你想打败长厌兄,至少先胜过我。”
崔鸿愣住。
元灏失了脸色,咬牙上前。
在林泉之这个满分后,提交的任何作品都必然会少了些光彩颜色。
可时间已经不多了,他没必要再耽搁下去。
元灏走上前去,展开折扇,向结界中央敲了敲貔貅头。
结界浮现双鱼衔玉跃门之景。
貔貅头哇的吐出三棵有一人之高的奇树,这些树是元灏以术法所成。
奇就奇在这些树看起来——相当的富贵,金穗金叶,虬枝玉髓,鎏金饱满果实压满枝头,招财进宝的光芒耀眼无比,几乎闪瞎众人的眼睛。
众人一边捂眼,一边大手不受控制地想向这摇钱树捞去,真叫人无可奈何!
毕竟大家都知道元灏的术法都是以真实的金银财宝为底所成,貔貅吞金,以成木石,此等豪术,非常人所习。
三位老师倒吸一口气,知道元家有钱,但怎么连考核都能整出钱味,学宫毕竟是清修之地,也不能因为畏惧他元家家大业大,就放水吧。
三位老师有些不满,举起三个三十分的牌子,给出评分道:“九十分……”
元灏折扇一收,忙道:“且慢!”
三位老师:“你待如何?”
元灏毫不吝惜道:“这摇钱树一人一株,是学生孝敬三老的一片赤诚之心。还请三位老师先收下,再评不迟!”
枝繁叶茂的摇钱树飞向三位老师,三位老师厉声道:“使不得!使不得!”
新生感动:“果然老师与我们这种俗人不同,我们还需静心。”
林泉之也点点头,掐了掐自己的小手。
云朵朵翻个白眼:“我还不知道他们什么德行吗?”
下一秒,大家就听见三位老师语气心疼道,“怎么能这么飞,这枝条果实都折了不少!”
三位老师搂住到手的摇钱树,眉开眼笑就要举起三个五十分牌子。
众人:“……第二个满分就这么诞生了吗?!”
崔鸿撇过头去,不忍直视。
元灏倒是圆脸两甩,心满意足,“哎呀,实力,就是硬实力。”
话音未落,就听木牌啪啦裂开声音。
最后一个老师举得慢些,一把伞将那牌子打个稀巴烂,云朵朵凑在那老师面前:“打分啊,我看着你打。”
那老师收敛笑容,搂紧摇钱树:“你别乱来啊。”
云朵朵斜一眼看那树,大胆道:“我小时候又不是没薅过你的花。”
元灏提紧裤腰带,急道:“哎,你小子来捣什么乱,怎么给评委老师说话的?”
那老师看看元灏,又看看云朵朵,想了想,只能举起最开始的木牌。
五十分,五十分,三十分。
元灏看见到手的满分飞了,就要冲上去和云朵朵拼命:“操了,你今天非给老子杠上不成,老子看你这个村夫根本不懂老子的厉害!”
云朵朵闪过,元灏将桌席撞得一歪,评委都忙着护住摇钱树,忘记护住这元家三少爷了。
元灏差点把今天早饭都撞得呕出来,不甘心道:“你别走!”
云朵朵:“要打架,就等我先交完作业。”
元灏:“瞧你天天顶个鸡窝头的穷酸样,你还跟老子约上架了?老子看你作业能得个几分?!”
云朵朵没有回话,只是再次强调道,“打分,就好好打。”
三位老师:“……”
崔鸿皱眉,有不少人都在揣测云朵朵的身份,他也是其中之一,有十之八九的可能,因此在之前司徒宇煽动他人针对谢长厌时,大多数人都选择故意避开了云朵朵。
可偏偏元灏是百分之百不信朵朵会是云未晷的人,“圣主怎么可能生个卷毛小子呢?”
崔鸿没见过圣主,甚至他们崔家见过圣主的人都寥寥可数,元家或许觐见的机会多些,元灏如何认为,他也懒得纠正。
云朵朵气度行事连世家培养的半分样子都达标不了,的确很难想象他是白塔中成长出来的。
但现下的状况,崔鸿有预感,是,或不是,马上就能见分晓了。
大家都好奇看向云朵朵,竟然敢直接硬刚元灏的行贿之举,他的作品又该会是多精彩艳绝。
如同白鹅拉长脖子,眼睛也不眨地看见云朵朵在自己一身口袋里摸来摸去。
啊?这么重要的作品也会忘了带吗?
云朵朵一拍脑袋,众人舒口气,看样子没掉。
云朵朵掏出一枚椭圆的蛋,普普通通,略带青色,像是鸭蛋,众人疑惑,没事,或许和崔鸿结晶一样暗藏玄机呢。
云朵朵将蛋放在结界上,结界:“……”
结界冒了几片白色云雾,众人悟出几分不情不愿的意思。
烟雾散去,一只雏鸭破壳而出,绒毛间还嵌着未褪尽的蛋壳碎片,张开嫩黄喙嘴:“嘎。”
众人:“真是鸭子啊!!!”
元灏简直要笑掉大牙:“哈哈哈,还以为你能有什么好东西呢,一个臭鸭蛋也敢跟我比?”
云朵朵严肃道:“这可不是一个普通的鸭蛋。这是我悉心孵化了半月之久的鸭蛋,我从食堂那个虎穴中将它救出……”
众人:“还是从食堂里拿的?一分没花啊?”
云朵朵动情诉说了他孵蛋的过程,给众人听得云里雾里,最后就见他将小鸭子捧在手心,饱含热泪道:“这么可怜的小东西,就这样历经磨难诞生了,难道不堪称奇迹?请老师打分!”
三位老师:“奇迹?”
小鸭子确实很可爱,但除了可爱,这是他们见过的最敷衍的作品,众人看向三位老师,心想马上就要看到有史以来最差的分数了。
哪知,三位老师蹭地站起来,慷慨激昂,振臂高声道:“奇迹难以形容!这简直是天地同庆的祥瑞之兆啊!看看这小鸭子的碎步看看这蓬松绒毛看看那蛋壳上的破纹,我一眼就看出来,这是流淌了上古神兽血脉的灵物啊!”
众人:大概有亿万分之一的血脉吧……
元灏跌在桌上:“是我花了眼还是老师失心疯?”
三位老师纷纷举牌,不容置疑道:“这场生命的绽放太过璀璨,强烈建议将此蛋壳列为重点保护物质文化遗产,供后人研究!”
五十,五十,四十五。
一百四十五分,比元灏整整高出了十五分!
其中一位老师,悄悄补充道:“刚五十分牌子被你打烂了,将就一下哈。”
元灏抓狂道:“合着要是不烂,你们还准备给他打个满分啊?不是,凭什么啊?”
云朵朵笑眯眯道:“实力,凭实力。”
元灏折扇一挥,目露凶光道:“无耻小儿!我今天定让你吃不了兜着走!”
唰——
一截木棍挟同罡风撕裂空气插在元灏与云朵朵之间的地面。
“元三你当真被钱迷了脑子,还不知道这是谁吗?”
众人看向三尺学院内高声出语的人,他那么显眼,高高坐在新生们人肉撑起的座辇之上。
“他姓云,白塔圣主的云。”
元灏惊惶未定,破音道:“你怎么会姓云呢?”
云朵朵看向那个行事张狂的人:“那又如何?”
座辇上的人,目光如热刀:“云未晷,你一定就是千秋学院的首席了,我可不管你是不是圣主儿子,我要跟你打一场!”
云朵朵一笑:“你错了,我们的首席可还没来。”
那人呼吸热切:“谢长厌?!他竟然是你们的首席。他有什么魔力让你也退居次席?”
云朵朵撑开绛云伞,与林泉之站在一起,在场所有人都能听见他的话语,清晰无比:“收回你的话,不是我退,我们的首席本就比我强。你想跟他打,还得先打过我,但在这之前,你先能打赢一人再谈吧。”
座辇上的人拳头向前一挥,连空气都似乎灼起猩红气焰:“还有谁,值得我打?”
“我可记得,三尺学院至今未分出首席,当然是打,你一直打不过的那个人。”云朵朵悠悠道,“好大的雪啊,我得先避一避。”
晴天白日哪来的雪,众人仰头看向天空,雪花纷纷扬落在脸上,冰凉蚀骨。
座辇轰然碎裂,是谁出的手,能将那个人的座辇也砍断!
众人慌不择路避开,通天大道,有人踏雪而来。
一瞬间,少年目光点燃熊熊烈火,持棍发出狂笑,向雪里疾奔,大喊道:“来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