耀眼的日光从换气扇缝隙里挤进,照亮出一条拇指粗细的通路,金色的浮尘在其中上下飘动,就像是阳光延伸出的触角,触碰着一切不可知的秘密。
高大的栅栏墙外是一大片开的正好的花圃,姹紫嫣红,香气迷人,满是独属于春日的好景观,但无人在意。
护工推着轮椅,轮椅上坐着的人,无论男女老师,神色都是差不多的茫然,亦或者是混乱。
他们这些人,天生就与众不同,无论是性格上格外的敏感,还是成长环境的恶劣,都会导致他们的人生格外艰涩,祈祷也没有用,哀求也无济于事,他们是神的弃子,自出生那一刻开始就被标注上特殊的符号。
既然如此,林漠咬着牙,腮上的肌肉鼓起,既然如此,为什么不早点宣判他的命运?为什么要在他拥有一切后又彻底泯灭掉他的希望?
神啊,林漠徒劳地半张开唇,胸口剧烈起伏着却攫取不到一点氧气,为什么要夺走他所珍视的一切?为什么要在他得病后才将小瑾送到他身边?
为什么被神选中放弃的人是他?
他还没告诉小瑾……他还没能告诉小瑾……垂在衣侧的双手攥紧成拳,指甲深深陷进手心,口中泛起血液的腥涩味。
脑海中浮现出少年赤着脚,踩在布满白沙的美丽海滩上,一手提着拖鞋,另一只手高高抬起,朝着他挥舞,文瑾笑着,兴奋着,语调里充满着爱意的叫着他的名字,漂亮的小脸上溢满亮晶晶的幸福。
他说:“林漠——林漠——我超喜欢你的!要不要跟我在一起!”
“喜欢”,艰涩到几乎微不可闻的声音消散在空气里,“我也喜欢小瑾的。”
林漠微笑着,眼泪一滴又一滴从扬起的唇角坠落,“我好喜欢你的小瑾,小瑾能不能救救我……”
被凝固的泪水粘连在一起的唇瓣无力挣扎着,“我真的好想你,小瑾……对不起,对不起……”
男人呜咽着,捂住了脸,令人恐惧的坠落感再一次淹没了他,脚下仿佛不是地板,而是满是腐臭的沼泽,无数只冰冷的手自地底伸出来,拽着他的脚腕,尖叫着撕扯、分食他的肢体。
五脏六腑痛到了极点,单薄的血肉纠缠着、扭曲着、嘶吼着,却再也无力保护自己。
为什么,为什么要让他们相遇却不能相爱,为什么要让他在见过绚烂极光后却无力拥抱。
晶莹剔透的水珠争先恐后的跃出男人眼眶,他真的、真的好爱他。
圣心医院,拥有全国闻名的精神科,也是省内最知名的疗养院,隐私性很强,环境极好,护工专业负责,收费高昂,再加上一些特殊的辅助治疗手段,故而只向少部分非富即贵的患者开放。
而林漠,曾经作为这家医院法定继承人之一,如今却成为这里最特殊的病人。
他的病情无法被控制、无法被拔除,像是一颗随时可能被引爆的炸弹,隐藏在他的身体里。
这一切都要从三年前的一场实验事故说起,当时是林漠第一次接触自家医院的特殊业务——催眠疗法,这是他们家医院的立身之本。
自从林漠爷爷那一辈开始,他们家族就开始潜心研究这一技术,林漠母亲更是业内知名大佬,受家庭影响,林漠也走了上这条路,他在这方面拥有远超常人的天分,不管是多难的技巧他总是一学就会。
除过一点——林漠不会共情。这本是一件好事,因为这意味他不会轻易被病人的情绪牵着鼻子走,但林漠很快发现,他很难带着病人进入深度催眠。
深度催眠需要患者对医生的极度信任,但林漠不会共情,他不理解患者痛苦的点,无法深入患者内心,患者自然很难交付自我意识。
一个治不好病人的医生还能叫医生吗?
林漠把自己关在房间里三天三夜,提出了一个解决办法——自我催眠,他自己建立的心理防线,必须由自己亲手推到。
如果他自己都无法信任自己,那么他怎么能强求病人信任他。
这是场治疗持续了很久,林漠一点一点铲除了自己的心理防线,他开始觉得万物美好、天地温暖,就连花瓣上小小的七星瓢虫都显得格外可爱。
负责监督最后一场催眠的是林漠母亲,她紧张的看着自己儿子给他自己下了一个又一个的心理暗示,然后沉沉地闭上了眼。
鬓角逐渐染上灰白的女人虔诚祈祷,只要老天保佑她的儿子一切顺利,她失去什么都可以。
于是上天毁了她珍视的小儿子。
没人知道那天晚上发生了什么。
再睁开眼时,林漠发现,自己身体里多了个刚刚诞生的人格。
一个凝聚了他所有阴暗个性的人格,自私狠厉、阴险狡诈,它狡猾地蜗居在他的身体,一点点完善自己。
林漠将其称之为‘2号’,从那之后,便是无尽的噩梦。
父母因为他的病情陷入永无止境的争吵,对医学不感兴趣的哥哥为了家业和他,被迫放弃了梦想。
林漠开始恐惧睡觉,恐惧休息,恐惧治疗。
因为2号潜伏在所有他看不见的角落,只要他一闭上眼,无穷无尽的梦魇便迅速包裹住了他,吞没他的精神,2号就会取代他,兴奋又恶劣的出现在所有人面前。
林漠至今都清晰地记忆着在2号第一次出现在父母面前之后,等他再次睁开眼,看到的是面色苍白的母亲晕倒在他面前,红艳艳的血迹流了一地。
可母亲醒后,却拒绝跟任何人交流有关2号的事情,林漠惊恐地发现,他的母亲对2号产生了保护欲。
她也把2号当成自己的孩子,而非侵占他孩子灵魂的魔鬼。
那是林漠第一次意识到,2号远比他想的聪明谨慎的多,唯一值得庆幸的是2号和他并不共享记忆,趁着2号自我完善的时间,他还有机会拯救自己。
此后,是长达三年的抗争,林漠清晰地察觉到,2号越来越完善,越来越聪慧,而自己却越来越羸弱,常年的精神压力机会要摧毁掉他。
可他在这三年里,爱上了一个人。
爱情是一种很奇妙的存在,强烈的占有欲在骨血中喧嚣,想拥抱,想亲吻,想更进一步的深入,可他不能,他甚至要小心翼翼的隐藏自己的爱意。
不能让2号发现,林漠无数次告诫自己,要保护好小瑾。
但爱情不止是一种心理层面的情感,爱上一个人之后,身体会留有记忆,就像是雨水润泽干涸地面后,即便它停了,大地也还是会湿淋淋的回忆着和雨水的每一次接触,一滴滴水珠沿着缝隙下潜,如同爱意渗入肌肤纹理,埋藏于骨血之中。
看到他时会心跳加速,指尖触碰时会有过电般的战栗,在人群中你一眼能看到的只有自己爱的人。
少年蓬松扬起的每一根发丝、高兴时上唇不自觉收紧时的美妙弧度、牵手时爱拽着他后三根手指、看向他时闪烁着爱意的柔软眼神。
以及,和爱人眼神交织在一起时迸射的浓情蜜意。
这独属于他最宝贵的存在,怎么能轻易地分享给自己的仇人。
但如何隐藏,无论这具身躯里装的是谁的灵魂,潜意识不会撒谎,心脏也不会。
不管是他俩谁,看到文瑾的时候永远都会有难以言喻的奇妙过电感,林漠能清晰地意识到,2号正逐渐开始对文瑾产生兴趣,正要开始试图对文瑾亮出自己的獠牙。
如何守护住自己的爱人?
林漠决定杀掉自己。
遗忘未尝不是一种殉情,他想,哪怕他付出的是生命。
没了他,他爱人的人生会无比顺遂,他也不必再痛苦的和2号抗争,他也该休息了。
这三年太累了。
责任、愧疚、痛苦,无尽的情绪像飘飘洒洒的冰凉雪花,持续不断的下了三年,一点一点掩埋了他,沉重的雪山压在他身上,真的很抱歉,可他已经无法抵御了。
即便是爱人也无法再拯救他。
林漠握着廊桥上冰凉刺骨的防护栏,铁制栅栏即便被涂上浅淡的粉色,触手时仍是锥心冷意。
腕上的手表还在滴滴作响,表明他的身体仍然处于不可控的状态,随时随地都有可能面临下一次的崩溃,可他已经不在乎了。
林漠撇了眼廊桥外的世界,眼里蔓上冷色,像放在美术馆里的雕像,苍白僵硬,半点没有活人该有的生机勃勃,他抬腿转身,步伐散漫的往休息室走。
也不好让他们找太久,林漠想,要不然会影响他下次的自杀计划。
手腕上传来一瞬刺痛,无力感沿着血液循环的路径蔓延,林漠摘掉手表,随手扔进垃圾桶里,口袋里的手机就跟疯了似的狂震。
好烦,林漠抿唇,摁下静音键,他用脚指头想都能知道是那些人在给他打电话。
反正不会是小瑾,那接不接就无所谓了。
而文瑾举着手机,紧张快乐的在抖音上学习勾引男人的一百零八计。
“这都是什么玩意”,文瑾皱着眉头,翻看自己一个名叫‘高端技巧’的收藏夹,里面是各式各样标题为“训狗计划”的视频。
文瑾精巧的眉心蹙的越发紧,这看起来不是很像传统训狗啊。
“黑丝白袜大长腿?”文瑾随手点开一个,眉头皱的死紧,“这都是什么鬼东西,我以前一天天都在看什么玩意啊。”
但随手点进去之后……
文瑾越看越上头,大数据的魔力就在于就算是没玩过手机的人,只要有手,他就能刷视频,只要能刷视频,就能被精准分析喜好。
更别说是没见识的文瑾,他哪见识过这种电子鸦片,玩了没两分钟,整个人就开始恨不得长在手机上。
“拜!”“再拜!”
“我靠哈哈哈哈,这也太可爱了”,文瑾看着毛茸茸的阿拉斯加在主人一声令下连磕七八个头,整个人缩在被子里笑的不可开支,点开评论区第一条——‘孩子为了一口吃的真不容易’。
文瑾熟练的给视频点了个赞,并且收藏在训狗合计的标签内。
这才叫训狗视频嘛,文瑾美滋滋的想,顺手划到了下一个视频,手上的动作比脑子快一倍。
电子鸦片的剧烈毒性已经让他彻底忘了自己要搜什么正经资料。
再刷一个,反正林漠刚被打了安定,估计一时半会也回不来,他这屋子里wifi可比病房快多了,文瑾高高兴兴地翻了个身,习惯性的把被子夹进了腿中间,脸蛋蹭在枕头上,白生生的长腿翘在被子外,舒舒服服地刷视频。
[救命哈哈哈哈哈,这也太好笑了,博主看好自己的狗,我今晚就顺着网线去偷!]
文瑾点开评论区发出自己人生里第一条评论,侧着打字不方便,裹着被子又热。
他翻了个身,趴在被子上,又白又翘的小屁股大咧咧露在空气中,隆起的绵软下连着两条细长的大白腿,小腿翘起,隐约可见泛着粉红色泽的光滑膝盖。
文瑾撑着手臂拿着手机打字,腰背拱起一道极其优美的弧线,单薄柔韧的肌肉覆盖在骨骼之上,背沟也陷下去的格外精致漂亮。
林漠一开门,闯入他眼底的就是一大片起起伏伏、晃眼的雪白。
男人瞳孔剧烈震荡,脑子还没反应过来,手上先啪的一声关上了门。
脑海里下意识浮现出一个念头,这可不能让外人看见了。
少年闻声回头,漂亮的小脸肉眼可见的愣住。
林漠吞了吞口水,僵在了原地。
空气里又响起了一声高昂的狗叫,紧随其后是一句慷慨激昂的“再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