浓重的熏香充斥在盛暮的鼻腔中。
楼下人来人往,楼中歌舞升平,嘈杂灌了满耳,盛暮却在那一瞬间感受到天地俱静。
她向前一步,看着坚定跪在地上的秋芙问道:“你方才说什么?再说一遍。”
秋芙突然倾身,光洁饱满的额头砸在地面上,她声音闷闷的,脊背却挺直有力。
她说道:“秋芙知道如何让仙君过着情劫,只求仙君留秋芙一条小命!”
她话音落,室内再无人开腔。
盛暮下意识就往晏随星那里看,本以为会收获一道夹杂着疑惑或是懒散的视线,没成想,晏随星双眸深邃,就静静地看着盛暮。
有那一瞬间。
盛暮几乎要以为晏随星知道了一切,知道了她的身份,知道了她的目的。
但是盛暮很快就将这道疑惑压了下去。
她没有证据,更不能直接明问。
况且,就算晏随星知道了,也不是不可能。
他已经觉醒自我意识,做出违背设定的事情也合情合理。
眼下最重要的是秋芙。
盛暮垂了眼眸,先是伸手把跪在地上的秋芙拉到一旁的椅子上,紧接着,毫无掩饰的视线就落在了秋芙身上。
秋芙垂首,安安静静任盛暮打量。
她身上穿着纱质衣裙,薄如蝉翼,雪白肌肤点点从纱中透出,若隐若现。裙摆的开叉很高,甚至无需翘首弄姿,只简单动作便会露出如玉的腿。秋芙的发髻还是松散的,鬓边插了几朵妖艳夺目的花,耳旁散落几缕卷曲的乌发。
但即使是这样的装扮,她在面对盛暮三人时,依旧尽了最大努力让自己瞧起来端庄些。
盛暮忽然推着晏随星和云沧的后背,把两人推出了门去。
她啪嗒把房门一锁,秋芙还没反应过来是怎么回事,就见盛暮蘸着茶水在地上写了几个字。
秋芙瞳孔骤缩。
盛暮温柔的声音在她耳边响起:
“修仙之人耳力好,虽然关了门,但我师父师弟依旧能听见屋内声响。”
秋芙死死咬着下唇,血腥味在口腔中弥散。
她双肩抖如筛糠,整个人的不住地颤抖,她双膝一软,跪在盛暮面前,重重地点着头。
面前的小姑娘将师父师弟赶出门去,生怕他们听见些什么,专门在地上写字,不过是问一个简单的问题:
你可曾有过孩子。
这是秋芙长了这么多年,第一次被人这样对待。
老鸨予她生路,恩客予她钱财。
但从来没人像这般予她尊重。
这是她人生第一次,被旁人以一个人,一个平等的女人,来对待。
而不是泄欲的工具,不是揽财的招牌,不是低贱的下人。
很奇怪啊,秋芙想。
第一次很疼,她没有哭,学艺很苦,她也未曾掉过几滴泪。
可是面前小姑娘仅仅只是在地上写了几个字,她忽然就受不住泪了。
门外熟悉的脚步声临近,秋芙擦了擦眼泪,将盛暮往内屋的柜子后扯,边扯边说:“老鸨来了,应是又有恩客来买下我了,你们在我屋中躲一躲,孩子的事……”
她喉头哽了哽,道:“你与你师兄师弟直说便是,我在此地生存,这都不算什么。”
秋芙将盛暮塞进里屋,转身将走之际,身后忽然传来一道声音:
“姐姐。”
她步子顿住,只听盛暮说:“我会帮你的,我不会让你死的。”
秋芙没回头,她弯了弯嘴角,推门出去了。
晏随星和云沧早在老鸨到来之际就找了个藏身之处,眼见秋芙跟着老鸨一起离开,两人便再次闪身回到门内。
盛暮坐在桌边,冲着二人招了招手:“来,坐。”
云沧自如坐下,晏随星身形却一僵。
他顿了顿,轻声道:“小师姐可是有什么事要单独与师父说?那我先……”
“不用。”
盛暮深吸一口气,仿佛是做了什么巨大的决定。
她定定地看着晏随星,指了指另一把空椅子,说道:“你是我小师弟,没有什么是你不能听的。”
晏随星神色略一怔忪,随后笑意蔓上眼尾。
小师姐明明是不能和他说的,但是她妥协了。
因为是他。
小师姐是独独为他而妥协。
这个认知让晏随星心里在放烟花。
他抿了抿唇,努力敛去脸上的笑意,拉过椅子在一旁坐下。
盛暮说话没回避晏随星,但晏随星也在场的缘故,她也没说得那么仔细。
但这样已经足够晏随星高兴很久。
他听着小师姐简略描述了秋芙的人生,又听了云沧再次确认秋芙已经觉醒自我意识,然后看着小师姐明确了她的想法。
“我想帮秋芙。”
盛暮看着云沧的眼睛,抿了抿唇,道:“师父,我想帮帮秋芙。”
说实话,关于云沧会不会同意她这个想法,盛暮心里也没谱。
毕竟她帮助秋芙的前提就是要让云沧不能杀秋芙,而云沧不杀秋芙就意味着他不能按照先前的路数去过这个情劫。
若说再次之前经历过的一切于云沧来说不过是复习,那么不杀秋芙这个决定一做,此后云沧面临的就将会是种种的不确定。
许是怕云沧不肯答应,盛暮还再三保证:“我发誓,师父,如果事情到最后真的无法解决,你的情劫会是我最看重的东西,但是再次之前……”
她深吸一口气,鉴定道:“我想保住秋芙的命。”
出乎盛暮意料,云沧几乎完全没有犹豫。
他点了点头,道:“好。”
好?
盛暮眨眨眼,抬头看向云沧,只听面前人又重复了一句:“好。”
“你想保秋芙的命,那便保。我是你师父,自然与你一条心。”
一直努力降低存在感的晏随星也猛点头,说:“全听小师姐的。”
好顺利。
超出盛暮预期的顺利。
她在说之前生怕因为触及到云沧的利益而被他否决,如同那一次次向越淮提出的要求一样。
盛暮做好了那样的准备,却没想到事情这么快就得到认可,一个认知在盛暮心中缓缓浮现:
他们是真的完全偏向她这一边。
这个认知让盛暮整颗心都仿佛躺在软绵绵的云朵上。
但内心深处另一个声音去却又在此时极其讨厌地出来作祟。
它在说:
这都是假的。任务结束,所有给予盛暮的一切都将被收回。
但现实并没有给盛暮这么多低落的时间。
崩坏的世界内,区区一扇门内外时间流速都已经不同。
他们这边方才商议出了些结果,那边秋芙便已经结束过来敲门。
看见盛暮有些讶异的表情,秋芙紧张了一瞬。
她低头检查自己的衣着,衣服布料严实,没有露什么不该露的,也没有什么惹人遐想的东西。
她又仔细嗅了嗅,嗯,身上熏香也恰到好处,不艳不俗,是一种清新干净的芳香。
都不是的话……
秋芙伸手摸上了自己的头发,她方才沐浴干净,头发也是端端正正簪好了的。
盛暮看着眼前的秋芙这一连串的动作,没忍住,噗嗤一下笑出声。
她拉过秋芙的手臂,贴心解释道:“秋芙姐姐很好看,我讶异只是发现这里时间流速竟然不一样而已。”
“原来如此。”
秋芙松了口气。
她看着屋内坐着的晏随星和云沧,下意识就要行大礼跪下,被盛暮一把搀住。
云沧也适时开口:“有话好好说,我没有让别人磕响头的习惯。”
秋芙怯生生地点头,自己寻了把矮些的椅子来坐了。
她轻声开口:“感谢仙君大人,大恩大德,小女没齿难忘。”
云沧随意地点了点头,问道:“你有记忆?”
秋芙“嗯”了一声。
她有记忆。
记得上一次,才刚入屋门,还为待她说话,云沧便不由分说地挥剑斩下了她的脑袋。
她死后,那个如天上仙般的男人引她去了冥界,亲自帮她挑选好了下一世的富贵顺遂命。
本来她的一生到这里就该结束了。
或是就此消失于这个世界上,或是按部就班转世投胎。
但没成想,她眼一闭一睁,竟然又回到了花楼,还正是待客的时候。
那次接客秋芙全程都惶恐不安,事后工作也未做到位。
而好巧不巧,就是那一次,让秋芙怀了孩子。
老鸨得知此事后一碗堕胎药给秋芙灌了下去,在感受那个生命离开自己的瞬间,加上先前那些离奇的经历——
秋芙觉醒了。
她低声与盛暮三人说清楚了一切,抬头便见盛暮了然地点头:“你当初之所以没有投胎,应该就是这里秩序混乱,濒临崩坏,时间线错乱,所以你回来了。”
秋芙听得半懵半懂,点了点头。
云沧自那句让她不要跪后,再也没说过话。
看着上一世杀了自己的人坐在面前,秋芙内心里的恐惧再次开始作祟。
她颤着嗓子开口:“仙君,我自从明白过后,一直在想您情劫的事情。”
云沧“嗯”了一声:“可有想出什么?”
秋芙点头如鸡啄米:“有的,仙君。”
她清了清嗓子,紧张地喝了口茶,说道:“您的情劫是在我和邱婉中纠缠,最终悟得大道,我,邱婉,与您,两女一男,看似是爱情无疑,可情之一字包含万种感情,又何至于爱情。”
云沧抬眸。
秋芙似是得了首肯般,鼓起勇气道:“仙君不一定要生出爱情,也不一定要与我或是邱婉成亲,仙君可以、可以——”
“可以收我为徒!”
盛暮小小地哇了一声,但转念一想,秋芙这话不是不无道理。
情之一字蕴含千情完愫,师徒情怎么就不能算进其中呢。
生怕云沧不答应,秋芙还补充道:“我自知天分低微,是万万不配拜入仙君门下的,仙君可以只是为了完成情劫,事成之后,秋芙自会离开。”
云沧摇了摇头。
秋芙心下一寒。
然而下一秒,她就听云沧道:“拜师不是小事,我既然决定收你为徒,只要你不做出什么伤天害理有悖宗门之事,我定不会轻易将你逐出师门。”
“更何况,”他补充道:“若是按你那般做戏,只怕也无法将天道瞒了去。”
这是要收下她的意思了。
秋芙一双眼瞬间盈满了泪水,她不住地磕头,声音颤抖,带着浓重的哭腔:“谢谢仙君,谢谢仙君!”
盛暮这次没拦她,只在一旁笑眯眯提醒:“该改口叫师父啦。”
秋芙一愣,破涕为笑:“对、对、谢谢师父,谢谢师父!”
云沧受了她几个响头后便将人扶了起来,他道:“你既然是我的徒弟,那我断然不能让你在此处受苦。”
滔天的喜事几乎要将秋芙砸晕,她张了张嘴,没明白意思,有些茫然地看着云沧。
盛暮倒是明白了云沧的意思,她扯住云沧衣袖,看了眼秋芙,低声问道:“师父要找老鸨赎她?你有钱吗?”
“钱没有,但有值钱的东西。”
云沧打开储物袋,将从鬼新娘那里薅来的红玉冠拿了出来:“这东西是能值些钱的,我拿了她十多个红玉冠,赎人绰绰有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