顾云皓稍一用力把慕玖往自己怀里带了去，喂了颗药丸子到慕玖嘴里。

接着动作流畅地伸手穿过膝弯将她抱起，顺手带起慕玖插进土里的配剑，快步离开了这一方霾涧。

来到山头高坡的树荫下，顾云皓放下慕玖，自己也跟着坐下，以便让慕玖的脑袋可以枕在他的腿上。

调整好姿势后，他把了把慕玖的脉，幸好，应是没有什么大碍。

真是任性胆大不听劝，顾云皓无奈地叹出口气，有些拿她没有办法。

阳光熹微，铺洒在晨露上，折射出好看的光芒，落于慕玖鼻翼，显得灵动而有生气。

虽有易容，却难以完全遮掩她原本的韶秀姿色，甚至依稀还能瞧出几分小时候的骨相。

顾云皓缓缓伸手拨开她额前几缕乱了的发丝，垂眸看着她，目色温柔缱绻，无声倾诉着难以言明的心绪。

慕玖依旧昏睡着，脸色稍有苍白，似是还在难受，细长睫毛随眼珠的转动微颤，薄唇紧抿。

不知是不是做了噩梦，慕玖手指微不可见地划拉了两下，而后突然伸出抓住了顾容皓的手，拽得紧紧的。

顾容皓怔楞一瞬，卸掉手上的力道任由慕玖握着，直到感觉到慕玖放松后才抽了出来。

力气还挺大，顾容皓肤色白皙，不一会儿就被慕玖抓出了几道红印。

太阳逐渐偏移，正晒在慕玖脸上，使得她眉头微皱。慕玖将脸侧向顾云皓这边来避开阳光，毛茸茸的脑袋拱了拱，寻了个舒适的位置。

动作间慕玖头上的发簪垂落，乌黑如墨的长发披散开来，在阳光下泛起了柔光。

顾云皓拾起发簪看了看，是之前婆婆赠送的那支云纹花蕊木簪，款式简易大方。

他顺手捋了捋慕玖缠在了一起的头发，发结处轻轻一带便能打开，十分柔顺，骨节分明的手指在长发间依稀留恋。

顾云皓抚平慕玖的眉心，抬起广袖为她遮挡刺目光线，保持着这个姿势直到慕玖差不多快要醒来时才勉强动了动。

慕玖做了几个很长很长的梦，梦中景象似真还虚，变幻莫测。

朦朦胧胧中她看到两名少年在演练箭术，一支羽箭破空而过，发出“嗖”的一声尖锐鸣响后正中树干上的靶心。

“哇！浮生哥哥好厉害！！！”是个女童的声音。

分明几人仿若近在眼前，慕玖却怎么也看不清楚他们的模样。

“浮生，不错嘛！”另一名少年夸赞完后满怀自信地笑道，“小玖，看哥哥给你展示个厉害的。”

这一声小玖叫得慕玖心头一颤，还未来得及探究，便听见女童哇哇大哭了起来。

“玖儿怎么了？”正在射箭的少年赶忙跑去安慰，“被吓着了吗？小玖不怕，你看，刚刚那声响是哥哥的箭射中靶子了。”

此话一出，女童哭声更大，少年顿时失了方才挽弓时的坚毅与胜券在握，竟是有些手足无措。

他求助的目光投向浮生，只听浮生淡淡道：“那是庄主专门用竹木给玖儿削来玩的羽箭，没有箭镞。”

见少年扯了扯唇角，一脸怎么不早说的表情，浮生直截了当道：“谁知道你会去把它射劈开。”

“……”少年似是被噎得愣了下，虚挠了挠额角，“那怎么办……”

浮生颇为不寻常地瞥了他一眼，这人平时的傲气机灵都跑哪儿去了。

“去后山劈木再给小玖做一支。”他道。

“噢对对对。”少年急忙跑向后山，边跑边对浮生道，“小玖平日里最喜欢黏着你了，帮我哄下她，我马上回来！”

“……”浮生眉尖浅皱，有些为难。

他怎么看也不像是个会哄孩子的。

迷雾渐起，眼前之景被白茫茫的云雾裹挟，消散不见，四周云雾缭绕，待到慕玖再次看清时，她已然站于细细长廊下。

有声音从雾中传来：“玖儿来，不哭了啊，你看哥哥给你做了支新木箭，上面还刻了玖儿的名字呢。”

慕玖看向长廊尽头，亭下女子眸光柔和，言笑晏晏，向她招手，示意她过去。

正当她还在思索这是身处何地，那女子又是谁人时，身体却已经在不受控制地朝向亭下跑去，踉踉跄跄地扑入了女子怀中。

也是这时，慕玖发现自己居然变成了方才女童的模样，因年龄幼小，跑起来摇摇晃晃连路都踩不稳当。

“呜呜，娘亲……”她听见自己喊道。

女子把她抱起的一瞬，慕玖感受到原先心中围堵的委屈被一股安心的暖意取代，她握着木箭埋头贴在女子怀中，止住了哭意。

箭尾羽翼处刻着一个“玖”字，打磨得很光滑，甚至还点彩了几片梅花瓣在上面，细致而用心。

慕玖看着这规整的工笔，觉得无比熟悉。

她听见方才的少年对她哄道：“小玖乖，是哥哥不好，爹爹做了你最喜欢的梅花糕，这是我的一份，哥哥都给你好不好，不要伤心了。”

浮生也跟着道：“要是不够，我这一份也给小玖。”

“行了，玖儿能有多大的肚子，哪儿塞得下这多，你们自己留着吃，做的有多的，不够自己再去拿。”是一名成年男子的声音，慕玖猜想，应是这几个孩子的爹爹。

听着听着，不知为何，慕玖心头泛上些许苦涩的愁思，她知道这是在梦里，也清楚自己是借用女童的身份感知着其间种种，梦醒之后便都会消散，她却仍旧无法完全将自己割离。

这一切都显得陌生而又熟悉，亲切却也疏离，就好像确实存在于现实之中，又湮灭于虚幻之境。

她想抬头看清他们的容貌，可就在慕玖循声仰头之际，她感觉自己突然脱离了女童的身体，浮于半空上将这一方小亭纳于眼底。

一对鸾凤和鸣的夫妇和几个可爱的孩子，羡煞旁人般的和谐美满，慕玖看着，只觉满心皆被温情包裹。

她的唇角才将将扬起，眼前的景象却幻化成了一片血海，屋檐林叶、亭台水榭无一处不沾满星星点点的血迹，就连那刻了“玖”字的木箭都被染得通红，梅花印记不复再现。

慕玖心魂惊骇，想要呼喊可是发不出声音，周围如同遍布有无形的牢笼将她囚于其中，动弹不得。

随之出现的还有数不尽的毒虫蛇蚁在攀爬游走，她蓦然眼前一黑。

再睁眼时，慕玖却是身处在一片丛林里，参天古木高耸入云，葱茏繁茂，静谧而诡异。

前方站有一名小男孩，朦胧夜色里只能看见背影，慕玖伸手拍了拍他的肩，那男孩便转过身来。

“你又是谁？”她问道。

正待小男孩启唇准备回答时，慕玖骤然惊醒。

“顾公子？”在看清面前这张面若玉冠的容颜后，慕玖放下防御的身段，怔愣片刻，她动了动身子，这才发现自己原来一直靠在他身上，前面几股头发被松松散散地编成了麻花辫，由于没有固定，慕玖一动就散了开。

……无聊到这么有闲情逸致吗？

“醒了？”顾云皓道。

“嗯。”刚准备起身，她便嗅到丝缕清雅茶桂香，清新好闻。

茶桂香……慕玖倏地想起她此时应是在极乐峰，而在她晕倒前察觉到的那股味道……就是这种淡雅幽香。

他不是离开了吗？为何会出现在这里……似乎每次顾云皓的出现都像是掐算准了一般，恰恰都是在她得到师父行迹的时候。

他究竟是敌是友，师父的事情又是否与他有关……

慕玖脑中万念急转，她压低黛眉，面色瞬间变得严肃凝重，抽出腰间弯刀抵向他。

“你到底是谁？”慕玖问，“这一路相随有何目的？”

顾云皓看了眼慕玖架在他喉头上的鞘刀，身子往后微仰，背靠树干，轻笑道：“用刀要出鞘，未出鞘的刀是伤不了人的。”

“出鞘与否也只是在方寸之间。”慕玖见他漫不经心，心下着急，手上力道不自觉加重几分，惹得顾云皓喉间发紧，轻咳了起来。

慕玖见状，将刀鞘稍稍撤离了些，她不过急于排除心中涌现出的不安想法，到底是没想真伤着他。

“对敌人这般心软可是很危险的。”顾云皓道，“你的眼中没有杀意，是恫吓不住人的。”

“是。我对你并无敌意。”慕玖道，“我只是要你给我的回答。”

既已起疑虑，她便需要向他寻得一个答案。

沉默几秒后，顾云皓道：“你可曾听过‘点朱砂’的名号。”

“点朱砂”是个江湖代称，传言此人武功极高，身形变幻已臻至化境，千米距离眨眼即至，喜怒不定，缘由不问，杀人于无声无息。

而死在他手下的人，额间都有朱砂一点，唇齿嫣红，神态祥和，状如妖魅。

慕玖点头：“听过，与这有何关系？”

顾云皓逼近慕玖，目光尖锐，透出股慕玖不曾见到过的危险与凶狠：“若我就是，你会怕吗？木姑娘。”

慕玖眼眶微微睁圆，眉头拢得更紧，静静地盯着他。

“怕了现在离开还来得及。”顾容皓笑了，这个笑里少了温俊，多了些嘲讽和威胁的成分。

“不怕。”慕玖语气不含一丝起伏。

不知道为什么，就算是在这样恶狠狠的眼神下，慕玖也是不怕顾云皓的，只是感觉到了陌生，陌生到有些别扭。

慕玖从心底里觉得，眼前的他不过是将自己隐藏于狼皮下而已，她甚至可以笃定他不会伤害她。

所以她才会如此肆无忌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