顾云皓暗沉瞳孔深不见底,却有点点星光闪烁,慕玖的一句“不怕”仿佛扯下了他的所有伪装。
“仔细想来,每次和你的相遇都太巧合。”慕玖观察着顾云皓的神色变化,问道,“是不是从初次见面时,你就另有所谋。”
顾云皓直视慕玖的眼睛,坦然道:“是。”
“意图是在我师父?”慕玖问。
顾云皓神色不变,摇头不语。这倒是让慕玖绷起的心弦松了下来,幸好不是。
她放下刀鞘,问:“你跟幻影宗有关联?”
顾云皓如实承认:“嗯。”
“那你可知我师父的下落?”慕玖追问道。
本不抱有希望,顾云皓却出乎慕玖意料地点了头,未做过多解释,只道:“你师父现在很安全。”
“当日在凌云顶是你救了我师父吗?”慕玖细想又觉不对,“可那几日你分明一直和我在一起……村民们口中的那个人又是谁?”
顾云皓不置可否,深深看了她一眼:“除了关于你师父的,没有其他想知道的吗?”
得知师父安好,慕玖躁乱的心神也就平和下来,她把弯刀缠回腰间,与他并坐,将散开的长发重新绾起。
“顾公子何时发现我是女子的。”相对于顾云皓提到的“点朱砂”,那声“木姑娘”更让她惊讶。
“瑶山遇到你的时候。”顾云皓道。
见她在衣袖中翻找,他将刚刚随手拾起的簪子递给她。
“瑶山?那岂不是那日孙府门前你已认出了我。”慕玖接过木簪,插入发髻,故作惭愧,“才不过几面……远比我料想得要早的多,看来我这易容术还是得再精进些。”
“不必,你易容的技法已很是厉害。”顾云皓端详了翻慕玖现下这幅端正假小子的模样,手指搭上自己腰间的玉佩摩挲着,“溧安城城东荒林你便骗过了我。如果不是一些阴差阳错……不知还会被你糊弄多久。”
慕玖原以为他会如往常一样趁机挑逗她几句,没想到顾云皓竟是在宽慰她,只是后一句听起来怎么有些幽怨的意味。
她与他四目相接,十分郑重其事地问:“那你呢……你会骗我吗?”
顾云皓答得坚定:“不会。”
“如此便够了。”慕玖眸光熠熠,“在我心中,早已将你视作好友。”
“原来只是好友。”顾云皓低声道。
慕玖想了想:“不仅如此,你还是我的恩人。顾公子多次舍命相救,没齿难忘。”
“你方才还拿刀指着你的恩人。”
顾云皓话是这样说,却无半点责怪的意思。
“我害怕这一路来你只是为了利用我对付我师父,才一时情急……”
此时再提起,慕玖心虚得很,赶忙一板正经地道,“是我多疑了,对不起。”
慕玖未曾想,不知不觉间,与顾云皓的情谊在相处中已日渐深厚。
所以她才会担心这一切都是假象,才会急于向他求证。
却在早已有失偏颇的心境之下,采取了这般冒失的行举。
顾云皓看她一板一眼地道歉,倏尔心血来潮,问道:“你打算如何报恩?”
这猛地一问倒是难住了慕玖,她脑中木然地蹦出了四个字。
她突然发现,怎么自己看过的话本里面多数报恩方式都是以身相许……虽然她也不懂“报恩”与“以身相许”两者间有什么条理关系。
且不说她是断然不会如此草率,她也能肯定,如若她这般出言,九成九能把顾云皓气着。
慕玖当即否掉了这个没由来的闪念,十分真诚地道:“下次换我来舍身救你。”
“……胡说什么。”顾云皓面色绷紧,慕玖将弯刀架在他脖子上时都没见他这般严肃。
“你应下过我的话,全都忘了。”他道。
慕玖一下子还真不知道他说的是什么,满脸疑惑。
顾云皓一字一字重重强调:“万事先顾好你自己。”
与上次听到这句话时所产生的边界感不同,此番再次听见顾云皓这样说,慕玖竟是读出了他混杂其中的隐忍关心。
或许,在他心里,她是不是也占有些不一样的分量。
“这个很重要吗?”风起,吹动慕玖额前散开的发须,发梢落在她的眼睫上,痒痒的。
顾云皓抬手替她抚开,动作轻柔而细腻,神情专注,宛若手下是易碎的琉璃珍宝,万分爱之惜之。
他道:“是的,这对我很重要。”
滴水落静潭,涟漪推千层。慕玖的手捂在胸口,掌下心跳鼓动剧烈。
“好,我记住了。”她眨眨眼,压平心绪,回归正题,“既然这种方式不行,或者……顾公子有什么想要的,我定竭尽所能。”
彼时顾云皓正盯着慕玖拳起于胸前的手,目光停留在她领口露出的绳尾之上,以至于久久没有回答慕玖的问题。
慕玖注意到他的视线,护小崽般将手下挂坠双手捂住,同时向后倾斜身子与他拉开些许距离。
她蓦然想起,在溧安城荒林时顾云皓便对她身上这唯一有些价值的东西起了兴趣,他们也是因此才结了缘。
“你想要的不会一直是这块玉佩吧……”慕玖急道,“这个可不行。倒不是因贵重不舍,而是它对我有特殊意义。”
“什么意义?”不知是不是慕玖的错觉,顾云皓问出这句话时像是在期待着什么。
“这是个信物,我一直将它视作自己的护身符。”慕玖随手揉了揉开始隐隐作疼的额角,“至于其他的……我也说不清……反正很重要就是。”
对于很久之前的事情,慕玖脑中的记忆滞塞且零碎,每每当她企图去重拾那些碎片来拼接回溯时,就会被无形的荆棘束缚,乃至疼痛延绵四肢百骸。
“想不起来就不想了。”顾云皓不忍她陷入痛苦,阻断她道,“你安心将它收好,我所图不在此。”
慕玖这种状况在瑶山的时候他就见过一次,如今他已能确定,慕玖并非是善忘,而是记忆有损。
不过以前的种种忘便忘了吧,对于当时幼弱的他们来说,那段经历并不是什么愉快的回忆。
顾云皓想,或许忘了,未尝不是一件幸事。
至少她现在就在他身边,在他触手可及的地方,而且豁达开朗,无忧无虑。
他觉得这是上苍给他最好的馈赠。
慕玖缓过阵痛:“那……我这儿似乎也没啥可以给顾公子图谋的……”
顾云皓阖眼,只道:“你再多陪我一会儿吧。”
慕玖张了张口想要说什么,欲言又止。
“好。”她应道。
他们所处的位置是在一座小山坡的坡顶,背处荫凉,身前绿野宽阔,蓝天广袤,根根劲草摇曳生姿。
顾云皓与慕玖席地坐着,有丝丝凉风拂过,舒适爽朗,静谧自在。这段时日,慕玖接连奔波,担心忧虑,难得有这样放松的时刻,十分珍惜。
从前她觉得只要自己肯下功夫,想要办成的事、想取得的东西,最终都是能够如愿的,后来才发觉,那些都不过是借着师父的庇护。
白云苍狗,沧海桑田,一个人的力量过于微小,世间有太多事是她掌控不了的。慢慢地慕玖甚至有些害怕,害怕她仅有的那么点拥有和在乎也难以顾及周全。
她看向身侧的顾云皓,这个人似乎一直都是孑然一身,初识时,她只片面地看到他的疏离与凛冽,后来相处渐久,才发现这些都不过是他对自己的保护色,既是孤远他人,也是孤绝自己。
慕玖看得分明,那双清冷眉眼下压着的除了淡漠和执傲,还有他对世道的愤恨与悲悯,偶尔慕玖会想,究竟是什么样的经历才淬炼出现在的他。
世人来往匆匆,皮囊在外,谁又知道下面裹着怎样的风霜。
而此刻他们在这一隅方寸逃离尘俗。
“我知道你想去见你师父,我也有一个问题。”顾云皓道,“你回答我,我就带你去找你师父。”
“你问。”
“为何不怕?”
顾云皓问的这句不怕,包含了多层含义。
为何不怕他是穷凶极恶之徒,为何不怕他会伤害她,又为何不怕他对她别有所图……
“如果你真的想对我下手,这一路上可真是有太多机会了,何必等到现在来故意吓唬我。”慕玖挑着一边眉角,条理清晰地分析着,“与你相识到现在,你并没有伤害我,还一直护着我,我都能感受得到。至于其他的,在我眼中,你便只是你,无关乎出身、门派及他人的褒贬,只因我相信的是你这个人,以及……自己的直觉,这还是你和我说的。”
说到这里,慕玖顿了顿,凝视着他的侧颜莞尔道——
“而且……还有一点,最重要的一点。这一路上我见过你杀人。”
顾云皓不自觉握掌成拳,像是在等待宣判。
“我能感知,你不是嗜杀之人。若是点朱砂,按照传言中的那般,哪儿还能这么好雅兴的让我架着脖子啰里啰嗦问这多,怕是早就眉间一点,魂归天地了。”
顾云皓很轻地笑了声,慕玖有些讶然,他这次笑意爽朗,依旧内敛却充满了少年特有的明媚与纯粹,细看唇边还有两个小酒窝,浅浅的可爱得很。
笑起来俊俏得有点妖孽,真是乱人心智……
“木九,是你的名字,对吗?”顾云皓突然问道。
经他这么一提,慕玖才想起,这么久来,她还未告诉过他自己的名字,只是心下默认相互都知晓。
“慕玖,莫心慕。”慕玖将手边的佩剑抵出半寸,露出上面的一个“玖”字,“这便是我的名字。”
原来是这两个字,顾云皓了然。
山中石路狭窄,两人一前一后走着,从虫鸣鸟叫不绝到万物归寂。
随着雾气越来越重,视野也变得狭窄,慕玖紧跟在顾云皓身后,渐渐地眼前人的身形也被吞噬在浓雾里。
慕玖急切地抓住顾云皓宽敞衣袖的一角,紧接着她的手背便覆上了层干热的温暖。
“冒犯了。”顾云皓叮嘱道,“跟紧我,这里岔路颇多,走错一个就会入歧途,中障毒陷幻境,乃至万劫不复。”
顾云皓将她握得很紧,动作轻柔,并没有弄疼她,就算慕玖完全松手,顾云皓仍旧会牢牢牵着她。
遇到阻碍时,顾云皓手腕会稍微用些力牵引着慕晴示意方向,同时小声提醒,低沉的嗓音伴随着细微的贴心。
慕玖眼前白茫茫一片,脑中只听得见自己扑腾扑腾的心跳声,手掌灼烧,触感直达五脏六腑。
虽然只能看到顾云皓隐约的背影,慕玖却感到很安心。
叮咚、叮咚,水滴一颗接连一颗坠入石潭,发出清脆响声,回音缭绕不绝。
火烛摇曳,四面壁峭,杂书堆于桌案,半是整齐半数零散,竹木笔杆被草草置于铺开的书页上,晕开层层墨团,显然是匆忙离开没来得及收拾,笔尖狼毫早已□□涸的墨水凝结。
不远处屏风之后,一男子坐于榻边,玄衣玉冠,剑眉星目,约莫二十六七的俊冷容颜下压有不尽威严。
他望着榻上之人,低眉紧蹙,薄唇微抿,神情似怒非怒,若天边远黛隐于雾霭。
喂完最后一口药,他将手中汤碗递给身边婢女:“下去吧,没有我的吩咐,任何人不许靠近。”
“不、不要……小玖、玖儿……浮生……”
玄衣男子听着眼前这人一声声不安地呢喃,深深吐纳。
甫一阖上双目,那些强迫着忘却的往日旧景便不受控制地浮现,喊叫声、血腥味随着呢喃声接连涌入,如同无间地狱破土而出的可怖鬼手与难缠藤蔓,撕扯着、拉拽着所抓住的□□与灵魂,一道堕入熊熊熔浆,焚烧殆尽。
以至于夹杂其中断断续续在脑海中闪回着的欢颜笑语,恍如隔世。
那处承载着他幼时仅有的安愉的庇护之地早已不复存在。
物也非,人也非,如今他们又当以什么身份来面对彼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