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醒了?”耳边响起熟悉的声音,慕尘心尖微恸,缓缓睁开了眼。
“浮生……”他嗓子干涩,甚至第一个字节都没能正常发出音。
烛光幽暗,玄衣之下是熟悉的容颜。
经年不见,两人已然不复年少,生命的车辙在各自的时空里留存下互不相交的轨迹。
“早就不存在浮生了……”玄衣男子道,她没有刻意压低喉腔,声调听起来较为轻柔细腻,单论音色,更像女子。
慕尘因失血,脸色苍白,他极浅地扯了个笑容:“可你还是又一次来救了我。不论如今如何,都不能抹杀掉过去,不是吗?”
霖川断开与慕尘相接的视线,终归是她口是心非,而慕尘又何等明敏。
她沉默了会儿,回想起赶到凌云顶时入目的情景,暗有余惊,道:“你不该如此涉险的。不是每次都能有恰到好处的援助能够化险为夷……”
“所以……你这是在担心我,对吗?”慕尘紧紧追问。
霖川藏匿在袖中的手指随着心尖的颤动不自觉抽动了下,她已经很久没有这样被动。
可慕尘却从容依旧,似乎不管时隔多久,他总是轻易便能牵动他的心神,不由分说。
霖川没有答话,慕尘也不再逼她。
他错开目光,四下巡视了番,眸光最终落定在床边帷幔上挂着的个丑丑的香囊上。
“这儿是你的内室吧。”慕尘十分确定地道。
霖川随他看过去,那香囊有些老旧,也不再散发香味,细看其实算不得精美,形状奇异,可他们只一眼便能认出是出自谁人之手,两厢皆心知肚明。
她那时走得急,没来得及收捡一二。
这儿留了太多旧时的影子,被慕尘一窥即破。
“你还是跟以前一样,起居之处物件分门别类摆放得规整,床边习惯放有几本闲书,喜欢用落花落叶来做芸签,桌案上不喜熏香,却总是放有几盘糕点偶解口馋,以梅花糕最为偏爱……”
慕尘轻言淡语,如话家常,一字一音节落到耳畔,直击心脉,让她有些难以自禁。
霖川自我构筑的防线早已溃不成军,心中杂乱无章,面上仍旧端持着。
“那柄剑……原来一直都在。”慕尘有些幽怨又带着可见的欢喜,“你当年还骗我说丢掉了。可以给我看看吗?”
“没什么好看的,闲置多年,再锋锐的利刃也不复如初。”霖川道。
饶是口上这样说,甫一对上慕尘含笑星眸,霖川便妥协了,那略带恳求和期盼的面容宛如在无声谴责他欺负人似的,霖川败下阵,从木架上取来剑递给他。
慕尘起身稍有艰难,不小心扯到伤口,疼得嘶嘶抽了口气。
霖川皱眉:“你身上这些伤愈合不易,近些时日无事不要胡乱折腾……”
“好。”他应道,“都听你的。”
这话听起来倒像是将他自己完完全全托付给了她般。
慕尘将剑抵出几寸,露出剑身之上的“浮生”二字,上面爬满细细的裂纹,好似一经触碰就会崩碎开来。
他的指腹极轻极轻地沿细纹摩挲着:“剑身的这些裂痕……”
当是在赤血教那会儿导致的吧……
昔年天府山庄遭难后,慕尘浑浑噩噩了好一段时间,空拖着副躯壳飘荡人间,不知身处何方,魂归何处。
一夕之间,山庄没了,爹娘不在了,小玖不知所踪,就连浮生也离他而去……
他一路踽踽独行,好像活着,却又像是已经死过千千万万遍。
后来,他偶然得知山庄灭门线索,查到赤血教,万念俱灰之下孤身潜入教中,杀上古刹之巅,手刃仇人,同时平定了混乱多年的江湖。
那日,血水从他额角滚落,染红了他的双眼,吞没住大地山河,彼时的慕尘宛如一尊磨牙吮血的煞鬼,横剑穿林,杀人盈野,从天明到垂暮,直至力竭。
自他斩杀赤血教主于剑下,或许就没想过全身而退。
慕尘立剑跪坐在地,再也使不出丁点儿力气,静静等待即将追上来的杀手,等待命运的最后一刻。
没由来的,他竟生出了几丝解脱与释怀。
对于慕尘而言,爹娘、小玖和浮生、还有山庄一起玩闹长大的诸多童子,便是他深扎在这世间的根脉,给予他力量和希冀。
如今却尽数断毁。他太懦弱了,他没法靠着回忆与愧疚独身走过往后漫长年月。
他终是要辜负爱他之人和他所爱之人。
慕尘闭上眼,抓捕到一股阔别已久的熟悉气息,他听见有人在唤他。
“尘儿……哥哥……”
耳畔嗡鸣一片,他从中分辨出爹娘和小玖的声音,如同沙漠里的甘霖浇灌在他的心田,滚烫的炽痛让他潸然泪下。
“绝尘?绝尘!”声声急促地呼唤,低沉悦耳,一听便知是个女子的声音。
“浮生……”慕尘看着身前背光的身影,满眼缱绻与不舍,“你是……来接我的吗?”
“嗯。我带你走。”来人将他扶起,“还走得动吗?”
十七八岁的少年身体刚长开,个头儿早已超过身边这人,远远看去倒像是两人踉踉跄跄地互相搀扶着。
浑身刺疼瞬间将慕尘拉回现境,他这才看清眼前同样浑身浴血的人,这个他恨不能翻遍江海都未能寻到的人骤然出现,他先是惊喜后是担忧。
“你……快、走……”他推搡了下浮生,想让她快些离开,可惜力气太小,无异于小动物扒拉了下爪子。
浮生眼神凝固在慕尘一身的血迹上,面色沉重,眉头紧锁,看似平静,实则心中已然激起千层雪浪。
身后传来窸窸窣窣的声响,来人了。
她避着慕尘的伤处,将他扶至树干倚靠,拔剑出鞘,以一人之力抵抗百人,护下了他。
慕尘清楚看见,除了他们一起练习过的同脉武学,浮生还使出了另一套武功心法,两股内力一正一邪,相互交融又相互抵触,灌注到剑身,竟是连玄铁也难以承载。
而她手中这把刻有“浮生”二字的剑也自此遍布裂纹。
“那时你费力救我,为我疗伤解毒却不愿见我。”慕尘将剑收回剑鞘,从床边拿过他自己的那把剑,“这两把剑是同质同源,说好了要一直一起的……”
“你却不想要了。”本就虚弱,慕尘说这句话时的语调便沾染上几分落寞。
“……”霖川注视他,似是想到什么,轻叹一息,“没有。寻死容易,但一个人想要活下来却很难。怨也好,恨也罢,只要能有个念想活下去,怎样都行。”
浮生一直都知晓他这些年的悲痛与无助,明白他是怀揣着怎样的打算杀上古刹之巅。
就如同他对浮生的了解般,浮生也同样太了解他,即使分隔多年,他们对彼此的所思所想都了如指掌,又互不诉说。
现在浮生所说的,不过是迟来的一句解释。是对于当年救下他却又在他醒来前悄无声息地离开,看着他寻遍方圆数里也不曾再露面的简单而干脆的独白。
她只是想告诉他,他在人间尚有牵挂。
“我活下来,不是因为恨也不是因为怨,而是因为爱。”慕尘顿了顿,虔诚而郑重,“因为小玖……因为你。”
“小玖……”霖川心中悲恸,向来平静的语气带了些激动,“幻影宗所做的种种,他们对山庄做的那些事,难道你不恨吗?绝尘……你说我应该如何面对庄主和夫人,面对你。”
“恨。如何能不恨。”慕尘眼睫低垂,手背因用力而骨节分明,又缓缓放松,“但那不是你的错。浮生……你不要用别人犯的错来惩罚自己。”
“我本名霖川,生来便是幻影宗的少宗主,这便是错。”霖川道,“你已经都知道了,对吧。”
“是。”慕尘答道,“在你来到山庄没多久,我就知道了。”
“你……”霖川讶然,她怎么也没料到慕尘知道的竟比她想像的还要早、还要多,她突然觉得有些荒谬,“你那时还知道些什么?”
“幻影宗为了让少宗主成为符合他们要求的人选——男子,拿活人试毒炼蛊制造禁药,发现行不通后,便又生出了炼制百毒不侵的圣女的想法……”慕尘每说出一个字心下就刺痛一番,“年幼的少宗主不堪折磨,逃出遇险,被天府山庄庄主救下带回。”
原来她那些年偶尔有意无意的遮掩,都敞亮在慕尘眼下,就连这互不相见的十多年,都像是她刻意搭的一个台子,而慕尘不过是配合她唱了段戏。
为的是让她心安,为的是让她能放开心结。
“你既早已知晓……”霖川眼眶发红,怒意与悲痛交织,“那你就应该知道,所有的起因都是源自我……你理当怨恨我的。”
慕尘突然笑了,短促的笑意后收敛了神色,他道:“是的,我怨过。”
不知怎的,霖川听到这个答案时最先感到的不是伤心难过,而是松了口气,仿佛十多年积压在心底的沉疴就此落地。
“我怨你一言不留就离去,怨你遍寻百里不相见,怨你这十来年的孤意绝情。”慕尘语气轻缓,极尽温柔,“可是相比于那些,我更多的是担心你、牵挂你,害怕你受到伤害……浮生,你能明白吗?”
当年慕尘看见浮生使出幻影心法时,惊诧之下是本能地忧心,那两股内力的冲撞玄铁都无法承载,浮生的身体能否承受得住。
更何况,天府山庄的惨痛,怎么也不能更不该单单压在分明什么都没有做错的浮生身上。
数年相望不相见,他们蹉跎了太久的岁月。
慕尘这次是铁了心要以最直白的横冲直撞,击碎那道划分在他们之间摇摇欲坠的屏障。
“我……”霖川张口无声,眼中慌乱与心中纷杂愈添几分。
“宗主,公子回来了。”外面来人传报,“闯山的人……被公子带了回来,说是想要见宗主。”
“小熙带回来的?知道了。”霖川的声音又变成沉沉的沙哑,她借此岔开先前话题,对慕尘道,“这里不会有人打扰你,你且安心修养,我去看看。”
霖川离去的身影匆忙,简直算得上落荒而逃。
慕尘轻叹,是他太心急。眼下危机隐现,确实不是最好的时机。
不过来日方长,往后不管有什么难题,他们总能共同面对的。
主殿上,阳光顺延藤蔓洒下,直直照射在占满半边池的荷花上,露珠晶莹,自茎脉滑落,在池水中泛起圈圈涟漪。
周围布置并不繁复,甚至过于简洁而显得肃冷。诺大的殿府空荡寂寥,静得只剩水滴撞击潭面的滴答声,清脆突兀。
慕玖站在大殿中央环顾着这个陌生的地方:“这儿便是幻影宗……跟江湖人传言的有些不一样。”
“江湖传言如何?”顾云皓问。
“嗯……满地的骷髅头与人骨架。”慕玖道,“还有血染的河与嗜杀的凶怪。”
“那你觉得如何?”顾云皓又问。
“除了那阵让人无法辨清方向迷失神智的雾障让人讨厌,倒是算得上世外一静地,更没有什么怪物。”
顾云皓静默着,没有说话。
慕玖不经意瞥见潭面石壁的刻痕,心中一沉。
这些痕迹看似随意分布,却是组成了一个她再熟悉不过的阵法。
她刚被师父捡回时,若干日夜睡不着偷偷爬起,都会看到师父对着这个阵法图,或是苦心钻研,或是垂眉孤坐。却又总是在注意到她时刻意遮挡,似是不愿与她提起,她便也未曾主动问过,只是心中印迹越来越深。
还未待她细究,便见一玄衣男子自阴影中走出,黑衣白衫,再单调不过的色泽,却衬出来人非凡气度,毫无表情的面容让人分辨不出喜乐,宛如扣上的一副精美面具。
慕玖突然知晓顾云皓身上那股生人勿近的气息是从哪里来的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