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还是你第一次带人回来。”喑哑嗓音传出，若风雪割面，挟来浅淡寒意。
“抱歉，打扰宗主清修。”顾云皓略感歉意，霖川素来喜静，不喜外人叨扰，这次确实是他唐突。
他正欲再说什么，被霖川抬手示意阻断。
霖川走到慕玖面前站定，她打量着眼前人，目光恍惚了几秒，似有片刻出神，转瞬即逝：“你要见我，何事？”
“我来找我师父。”慕玖道，“我想知道我师父身在何处。”
霖川又盯着她看了两秒，在她打探到的消息里，慕尘这些年确有一名徒弟，关爱备至，呵护有加，可以说是形影不离。
只一眼，霖川就看破了慕玖的易容，她不曾想慕尘这位徒弟是个灵秀的姑娘。
细看那双眉眼，灵动透亮，竟隐含几分故人神态。
可是故人已去，即使再怎么像，终归谁也不能替代谁。
她心中涌上的哀愁化为焦躁，难以抑制。
“你师父不在这。这里也不是你该来的地方。”霖川挥袖送客，转身离去。
“您都没问我师父是谁。”慕玖看出霖川那一两秒的犹疑，笃定道，“您定然见过我师父绝尘子，还望前辈指点。”
慕玖向前迈近两步，情急之下伸手想拉住就要离开的霖川。
毫无预兆的，一道掌风自霖川广袖扇出，慕玖堪堪避过。待她稳住身形时，霖川手掌已然逼近她的脖颈，被另一人以身抵挡。
“宗主！”短短两个字却明显感觉顾云皓气息不稳。
霖川将力道消减了去，反手捏住顾云皓脉搏，眉头隆起，她看向顾云皓。
那双深邃眼眸中半是担忧半是慌张。
瞬间她便读出了隐含在其中不加掩饰的情感。
霖川放开顾云皓，随手点了他身上几处穴位，生生将他逼出一口血。
慕玖一惊，挡在顾云皓身前：“是我逼他带我来的，不要为难他。”
霖川将慕玖震开两步，为顾云皓缓缓输入内力：“简直胡来。那日离开前便嘱咐过你，不要再妄动内力，才短短几日又把自己弄成这般模样。”
凌云顶分开时，她着急慕尘伤势，没有细问顾云皓当时提出留下是什么打算，原来是为了这个丫头。
她探查到顾云皓体内慕玖残留的内力，若不是这股内力护持，顾云皓的情况只怕更糟。
霖川扫过眼前相互维护的两人，无奈骂道：“不知天高地厚。现在虎狼环伺，依你功夫自保尚且勉强，就算寻得你师父，你又当如何？寻求瑶山庇护？他们尚且自顾不暇。”
“无论如何，我都是要找到师父带他回去的。”慕玖道，“他是我师父。”
霖川眼睫轻颤，闪过一丝错愕，是了，她如今并没有什么身份留下他。
她敛住心绪，待到顾云皓内息平稳后收回内力，道：“桌子上那本武学功法，你什么时候练熟了，就什么时候可以见到你师父。小熙去后山疗伤，伤未痊愈之前不许离开宗门。”
慕玖略有为难，但又不得不沉默接受。
且不论擅自练习别门武学师父知道后会不会斥责她，若是此功法与她本源不相容怕是就够消磨她许久。
可当下受制于人，她别无选择。
“宗主一向说话算话。你且安心。”顾云皓察觉到她的不安，道，“那本武学功法应是于你有所裨益，如有需要……万事可唤我。”
慕玖望进顾云皓向来无波无澜的眸光中，分明应当是冷淡与疏离的，她却感受到了热烈与依靠，内心忽的平静许多。
“嗯。”她颇为感激地对他点了点头。
令慕玖惊奇的是，在对着这本武籍练习几个章节后，她发现不仅是催发招式的内力能够相融相通，甚至连每个招式发力与变换的关键之处，都跟师父教与她的如出一辙。
若不是书页字迹不同，她都会觉得这是出自慕尘之手。
她重新翻到封页，只简单写有三个字，展翼诀，这个名字没什么可探究的，也不曾在江湖上听闻。
慕玖继续往后翻，在书的最后一页夹着一花签，其上有两列青涩字迹，虽不如慕尘如今笔道锋锐，却也是初见其形，整整齐齐写着——
在天愿做比翼鸟，在地愿为连理枝。
大殿宽敞，慕玖剑风扫起的唰唰声回荡不绝，藤蔓边种了几颗红叶李，此时花开正盛，清风扫过，小小的花瓣满天飞扬。
她见顾云皓来了便停了下来，两人的影子被拉长交叠在一起，水粉色的花蕊点在上面。
几天过去，他的气色比之前好了许多，想来是身体恢复得还不错。
“慕姑娘，一切可还习惯吧。”顾云皓道。
慕玖很喜欢她那间房的装饰，尤其是挂在悬梁上的竹筒风铃，嘤嘤鸣唱，叮咚清响，足以涤荡尘世喧嚣，除去疲乏。
“多谢顾公子挂怀。”慕玖一时兴起，想好好与顾云皓试试身手，“可愿不吝赐教？”
没料到她会想要与自己比试，顾云皓轻笑道：“只许比划拳脚或使用武器，正常比试，点到为止。”
“……”慕玖几乎是瞬间就明白他在强调什么。
溧安城城东荒林那一口真是给双方都留下深刻印记。
顾云皓身形未动，浅淡挑了挑眉：“来吧。”
“别瞧不起人啊。”慕玖将剑插回剑鞘，同样赤手空拳迎面而上。
几个来回下来顾云皓都没有出手，只作防御，慕玖却未能近身分毫。
对方游刃有余的样子，让慕玖感觉不像是在比武，更像是……挑逗。
几个侧空翻后顾云皓把慕玖带到了墙角，顺手抽出慕玖刚刚插回的剑扔给她。慕玖接过，顾云皓也随手拿了把剑与她过起招。
出鞘、挥剑、格挡、挽花，两人剑身交缠，落地花瓣重新飞舞，掀起阵阵花浪。
相比于慕玖，顾云皓的剑术没有固定篇章，所接招式往往出乎意料，而慕玖则一招一式连环相扣，又不乏灵活变通。顾云皓见招拆招，慕玖也不惶相让，你来我往打成平手。
大殿上空传来翅膀的扑棱声，是只白鸽。顾云皓收了剑，慕玖也稳住身姿，带些喘息。
顾云皓没有避讳她，拆下绑在白鸽腿上的信，还有一封喜帖。
慕玖看着眼前正凝神读信的人，她心下清楚，顾云皓的剑道要远超于她，若不是他有意持平，她定然坚持不了这么多回合。
“赵子泽……”她不经意扫了眼请帖，“这是他与孙小姐的大婚吗？”
顾云皓抬头看向慕玖，手下动作顿了一下。
“对不起，我非故意窥探。”慕玖道。
“不用道歉。”顾云皓道，“我只是疑惑，你见过他？”
“赵家二公子？前几日他游船经过，有过一面之缘，他还帮忙解了围。”慕玖捏了捏手腕，腕上被滕绳勒出的红痕早已消退，无甚感觉，心中却隐约浮升草药的清凉。
顾云皓低头写着回信，笔墨游走在纸上，晕染出遒劲清丽的字体，柔和的光镀在他专注写字的侧脸上，让慕玖有点晃神。
“你之前手腕的伤是怎么来的？”顾云皓问。
“遇到了个难缠的纨绔。”慕玖道。
顾云皓微微皱眉，面色似染怒气：“是赵子成，因为那天晚上的事？”
慕玖摇摇头没有说话，可不止，她想。
顾云皓见她不愿多说，也便止住了询问，将回信缠好，放飞了白鸽。
“这本武籍我已经学的差不多了。”慕玖道，“我什么时候可以见到我师父？”
“走吧，我带你去。”顾云皓道。
大殿后方有一深潭，溪流垂悬于山石落下，将石壁打磨得光滑。
溪水覆盖下，深浅沟壑若隐若现，慕玖注目观察了几眼，喃喃读出石壁上分辨出来的字形——
思君不见。
字体苍劲俊逸，一气呵成。
最下面还浅浅划刻着几笔横竖撇捺和不规则的圆圈，被水落溅开的白花遮挡，慕玖一时半会儿倒也难以分辨是人为还是自然形成。
她跟着顾云皓穿过回廊来到霖川居处。
“宗主。”顾云皓在门前唤道。
春寒料峭，室内轻火暖人，蚕纱织成的帷幔散落于地，轻轻鼓动飘荡，霖川正坐在床边，额间细汗密密，持续大量的内力消耗让她有些吃不消。
慕尘内伤经她这几日的疗愈已经好得七七八八，外伤却恢复得十分缓慢，不过在药物的作用下也在痊愈，可是未见好转的昏眠状态和紊乱真气让霖川倍感棘手。
“进来吧。”霖川给慕尘拢了拢被子后绕过屏风，走到不远处的桌子后坐下。桌上一撮整齐的书边散乱铺开着几本书，书页的内容皆是有关歧黄之术和机关之术。
霖川拾了个茶杯呷着茶，她对慕玖道：“你师父就在屏风后。”
“多谢。”慕玖转身来到慕尘身边，见慕尘安然浅眠，身上伤处均已被妥善处理过，心中石块落下。
她唤了两声，慕尘没有反应，如在瑶山时一般。
“先前多有冒犯，望前辈见谅。”慕玖问霖川，“前辈可知我师父这种昏眠的状况是什么因素导致？白宥师叔分明已经帮师父解过毒。”
“不是毒。至少不全是毒。”霖川道。
“那是……”慕玖想起牧风的话，“蛊？”
霖川先看了眼顾云皓，转向慕玖点头道：“嗯。瑶山除去的毒素只不过是催发蛊毒的引子。若我没有猜错，在绝尘救下弦月门门主凌无蕴之子时，就已经被种下了蛊。”
“弦月门门主之子？”慕玖疑惑。
“就是你们之前遇到的那个傻小孩。”霖川道。
慕玖没想到霖川对慕尘的情况了解得如此细致，她讶然道：“前辈怎会知晓……”
霖川盯着慕玖这双与故人极似的眼睛，忽然仿佛看到了那小小身影长大后的模样。
在她看来，绝尘收的这名弟子心思敏锐却单纯，做事说话直白，对江湖不成文的规则更是知之甚少，实属涉世未深，有种刻意被保护隔绝起来了的感觉，这般是好，也不好。
“幻影宗虽名声不佳，但也算大宗，打探点消息还是能做到的。”霖川道。
慕玖点头想了想，问：“前辈见多识广，这蛊要如何解？前辈可有方法？”
霖川手指摩挲着杯沿，道：“再艰难的方法你也愿试？”
“师父于我，亦师亦父亦友，自小将我捡回，护我衣食无忧。”慕玖道，“无论什么办法，我自当竭力争取。”
“你师父倒也没白收你这个徒弟。”霖川摇摇头，眸中蓦然落下哀愁，攥紧手指压抑着情绪，“这世间有一物可解此蛊……”
慕玖抓住这一线希望，问道：“前辈可否告知是何物？”
霖川闭了闭眼，缓缓道：“夜色红灵。”
十多年前，在天府山庄变故后的第七日，她曾看到过漫山枯糜的花叶，混杂泥土与尸身，猩红粘腻，分不清到底是血还是花。
“又是夜色红灵……”慕玖道，“可究竟哪里可以寻到，典籍中也不曾记载。”
“寻不到了。就算寻到，你师父也不会同意。”霖川忍下心中悲怆，“罢了。我这儿有一替代物，不知药效如何，尚可一试，置于那深潭之下，只是能否取来，且看你的手段。”
“宗主……潭下地形复杂，机关密窍重重……”顾云皓道，“还是我去取吧。”
“不用多说。”霖川道，“绝尘的徒弟，不应连这点本事都没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