开头是一棵树。
场景如电影镜头一般荡开,或许更接近手持的伪纪录片,村子的全貌随着主角的脚步铺陈开来。虽然是土墙灰瓦,看不到高楼小洋房,但视野里偶尔一瞥的天空中横跨的电线,远山直立的电线杆,部分瓦房顶上的天线还是昭示了接近现实的时间线。
胥明懿心脏被重石压沉。
画面前半段简单而平凡,即使是现在也仍然发生在数不清的世界各处——小镇男孩爬树下河的童年,炊烟时分的呼唤,油菜地里的躲藏,镇上学校里姑娘青涩的面孔,凌乱发尾和恼怒的脸色,偶尔的温情,不合时宜的扭捏。
随着视角的上升,曾经和谐的一切逐渐远去,放在电影也也不过十分钟的笼统赘述,加上美好的白月光滤镜,一个长接力镜头足以概括,之后该是决定这故事基调的转折——
男孩,长成的青年理所当然地背着梦想和野心,家人的祝愿和兄弟友情,前夜里,那个女孩微红的脸——这次不是被他气的,目光从整齐搭在肩头的发辫上移,对上那双羞涩却毫不闪避的眼睛。
这次他没有因为不合时宜的别扭而破坏这份温情,没等对面主动发问,他承诺:他会回来的,不会被外界的纷杂扰扰迷住。
“我也希望你能和我一起出去,去外面的世界看看。”青年沉稳的声音,仍然难掩忐忑。
女孩却在他期待的目光中摇头:“我出不去的,我的根在这里。”
“为什么?又不是不回来了,去外面有更多机会,闯荡过后回来带给村子潜力。让更多年轻人带动村子发展不好吗?”
“所以我留在这里当老师啦,”女孩笑笑,“教出更多有心气的孩子也是一种方式不是吗?”
“也是……”青年揉了揉脑袋,他知道当老师一直是女孩的志向。而且女孩的家庭其实对她挺好,在这个村里是少数不重男轻女的,鼓励女孩读书学习,也没有对女孩的选择有任何阻拦。
在刚刚莫名的勇气发出邀请被拒之后,青年有些尴尬,左看右看,这堆着麦秸的平地采光不错,月亮和不远处的灯火都能毫无遮挡地看清。
这月亮可真月亮啊——
脸上柔软的触感让他突然瞪大眼睛,僵硬着不敢转头,洗衣粉的干燥香气扑上鼻息,有纤细手臂在他身后揽了一下,然后从容退开。
他终于能呼吸了。
“爸爸前段时间问过我对婚事的想法。”
好,他感觉自己的呼吸有变成变成自动挡的趋势,顾不得其他情绪,紧紧盯着女孩的脸,女孩也严肃地看着他。
片刻后笑出声:“我和他说,我有喜欢的人,他要离开村子去外面打拼。我会在他离开前去问他,对我有没有同样的想法,如果有,那么在他回来之前,我不会考虑别的可能。”
“你说他有这个想法吗?”
“他有!他必须有肯定有!”青年下意识抢话,女孩戏谑的尾音还未落地,促狭的眼神看得他热意上头。
“咳,那什么,你一定要等他!最多五年、不,三年,无论成没成功,有没有闯出样子,他都一定会回来!”
足够坚定的声音随着场景暗下而成为画外音,连接了真正的画外。
“她叫采薇,杨采薇。”和画面里的声音底色相似,却有着非人的沙哑粗粝,温度淡薄。
没人对空间里突然出现的声音表现出意外,煞气流动着,在他们身边堆积出人型,成年男性结实的身型。
“你呢?”贺临风问。
“我……我的名字……”
怨灵喃喃着,有声音在他为数不多的回忆中响起:
“还好叔叔不爱吹葫芦丝。”
他突然扭曲起来,空间里的每一缕怨气都发出尖啸,煞气奔涌盘旋,有成漩涡连通天地的趋势。
“冷静。”贺临风伸手搭在了他肩上,“后面发生了什么?”
胥明懿默默收回镇鬼符,想着贺临风好像天生就擅长安抚怨灵,才第几次,已经得心应手了。
男人果然平静下来,漩涡散开,那周身漆黑的雾气也逐渐凝练,拼凑出一个完整的人的外在。
清晰的,并非虚幻的黑气人型。
他的眼神低垂,无神地注视地面,像一个不喜不悲的机械人偶。
安抚得有点过了吧?胥明懿汗颜。
“我看不见他的脸……”
“他?”
“他,他们。”
“他们做了什么?像上一段回忆一样,让我们看到。”贺临风给出指示。
“做不到……他们在,把我变成这样之前,对我进行了修改。”
哪怕这一段也是他全力、唯一保留下来的,属于人时期的美好。
“我能想起自己遭遇了什么,大体的经历,那种仇恨和痛苦不甘,但唯独想不起来他们的脸。”
胥明懿深深地吸了口气——
“有人把你的怨念激发,让你变成厉鬼,却在成型前修改了你的怨念源头……让你无法找到仇人。”
怨灵不接话。
气氛凝滞,贺临风想起来他之前看到的出罐视角,改了提问的方向:
“但你还记得你被放出来的经历,对吗?”
“是。”
有画面重新出现,漆黑如浓墨泼洒,胥明懿下意识往贺临风身边靠,伸手抓住对方防止意外分散。
胥明懿用另一种手拍了拍他。按照他的印象,这不见五指的黑暗很快就会开启。
比起黑暗消失,更快的是声音的到来,有对话语焉不详的发生:
“这就是……”
“很好用的,常人无法追查。”
“不会失控?”
“你牵着链子呢,还担心狗咬你一口?”其中一个声音轻蔑,“有这个契约,他伤不了你。大不了你去试用一下咯,有什么问题包返厂维修的。”
漆黑被打开一个口子,拓开井口似的圆。
显然这并不是按照时间或地点顺序记录,而是被切成一个个跳跃的场景。
“……你去,教训一下这个东西的主人。”中年男人递过来一个东西,对于怨灵来说,上面活人的气息极为清晰,不会找错人。
很快男人带着他重新找上了那个男人:
“你不是说他没办法直接杀人吗?怎么就闹出人命了?!”
“你这种人还怕这个?警察又找不上你。”对方嗤笑一声,“我是说他没办法直接杀人,还没达到那种程度。但那家伙又不是被他杀死的,身体不好被吓死,或者精神不济发生意外,算不到他头上。”
男人脸色几度变化,昏暗的灯光里在绝对黑暗的环境里,为他的脸刻上清晰的明暗分界线。
“安心,你这种人,处理这些‘意外’不是该很有经验吗?”
“对了,”画面外的人好心提醒,“记得让他在你处理‘意外’的场合多看看哦,有助于避免别的东西缠上你,也能提高他的能力,说不能可以达到直接造成‘意外’的程度。我们的产品成长性还是很强的。”
下一个场景转换,他似乎被男人用得很顺手,光明正大地跟在他身后。那是一个足够宽广的院落,大概是某郊区或者乡间的庄园。
男人毫无顾忌地在他面前,示意手下人刨坑,将两个漆黑厚重的包裹丢进坑里。那包裹的形状和砸地的分量都很不详,是什么不言而喻——在怨灵的视角更明显。
“你去收尾吧。”重新铺平地面又种上植物,男人示意手下离开,以免有人看见他对着空气自言自语。
一段时间后他被重新收入容器,类似的画面出现过几次——直到最近,有人将他放下,打开盖子,然后体面走开。
两人面色沉重。
许久,还是贺临风率先出声:
“我记得你说过现代很难产生厉鬼?”
“嗯……”胥明懿艰难,“正常情况下是这样的。”
又一次陷入沉默,在长长的叹息之后。
他们都知道这显然离正常情况很远。真的有人在批量制造厉鬼,甚至如同货物般出售,交易。
那人足够谨慎,可能考虑到了有人通灵的情况,却不知道有意还是无意,没有告知买主有可能会被特殊能力的人看见。
“他是……”贺临风想到一个名字,和那个男人对上号,竟也是娱乐圈之中有产业和身份的。
陆德凯。
胥明懿心头的激荡短时间难以平息,下意识带入思考买主的做为,到底要有何种程度的恶意和定力才能产生这种心思,甚至驱使厉鬼……不,或许厉鬼对他们来说和活人、商品、工具也没什么区别。
就像刘叔叔一家人一样。
贺临风注视了许久,知道这位少爷其实很容易被情感牵扯——他老师要求他改姓离家大概也是出于这个思考。
“他是不是在上次酒会的邀请名单上?”
他的手落到对方肩上,出声时手下的部位抖了一下。
“……对。”
“其他之后再说,”虽然同样是手放到肩上的动作,贺临风这次显然比之前‘安抚’怨灵的时候轻柔得多,无论是口吻还是动作。
那怨灵也随着他手的离开,逐渐意识到什么,之前一片黑暗看不见神情,这会儿要是两人中的任何一个把视线放在他的脸上大概都会意识到他表情的惊疑。
“所以你的执念是什么?”贺临风把目光转过来。
怨灵莫名后退一步,往周围的场景定格画面扫了一圈,让画面回退到曾经那个小镇,那晚月光。
“我想……知道她有没有走出来。”
“你想见她。”
“不!我这样子根本……”
“你只是怕吓到她而已。”贺临风一眼看穿他的本心,“我可以带你去找她,让你亲眼看到,不用她看见你。”
怨灵没再开口,身后的梦境开始缓慢崩塌。
“要出去了。”胥明懿环顾四周,视线在梦境的主人身上停留,“你的名字,想起来了吗?”
先前贺临风问这个问题的时候造成了对方的爆发,但现在应该可以问了。
“……柳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