离开建州的前两日,齐无戈和钟荡云一直忙碌着齐府事宜。季泠相陪的喜悦持续了几日,但也难以掩盖离开第二故土的惆怅。
钟荡云最后一次走入了呆过无数个日夜的练武场,看着此处的一草一木和每一件兵器,她耷拉着脑袋,慢吞吞地用脚擦过草地,在每一寸地上都留下痕迹。
齐无戈轻轻撞了撞她,“荡云,别这样,来日方长,兴许我们还有再回来的一日。”
钟荡云还是不说话,比起繁华的京城,她更喜欢建州。
京城的世家小姐和夫人们看不起她舞刀弄枪的架势,觉得这样的姑娘粗俗无礼,莫说她了,就连舅母曾经也被许多人背地里嚼过舌根,觉得侯府娶了这样一个难登大雅之堂的夫人,实在是跌份。
可惜钟荡云毕竟年龄尚小,经历不多,没有像抚远侯夫人一样上过战场,见过真正的刀光剑影、血流千里,相比之下,京城那些流言蜚语实在是不足以让人花心思去对付。
钟荡云很羡慕舅母这种“不以物喜,不以己悲”的状态,可舅母也只是摸摸她的脸,说没有尸山血海中冲出来,是难以如此看淡世俗的,舅母希望她不要经历这一切,在侯府庇护下过自己想要的日子才是最好的。
又看到那颗蹴鞠,钟荡云用力一踢,将所有复杂的情绪都倾注于此,穿过鸟群、建州、南方诸府,蹴鞠远得让人看不见,兴许是落到了京城。
季泠收拾的很快,她东西不多,四季的衣裳、一些书画笔墨、宁川海边捡起的异形石头和贝壳、还有何咨宁送她的那一把筝。
季泠离开斋舍,拾阶而上,到了一处寓舍。曾经她在这里向徐行和郑稳请教问题,这竟然已经是快两年前的事情了。光阴似箭,原来如此。
走进堂间,她就看见了郑稳坐在那里看书,她出声:“郑先生。”郑稳抬头,看见是她,眼里复杂,说不清是什么情绪,让她先坐下。
季泠没有坐下,在堂中跪了下来:“郑先生,学生此行,是来拜谢您的。多谢您这五年对学生的教诲与厚爱,学生铭感不忘。”说完,重重地磕了一个头。
郑稳沉默着,看着季泠做完这一切,也不阻止她。他知道,这个学生聪慧过人,有勇有谋,建州只是她暂时歇脚之处。总有一天,她会飞出东南一隅,鹏程万里。
“季泠,此次去京城,你身边再无亲人了,善自珍重。我既做了你先生,也得再多嘴一句,戒骄戒躁,勿嗔勿怨,慎言慎行,有始有终。”
季泠颔首,接受了这位先生给她的最后一句忠告,再次磕头,拜别恩师。
郑稳怎么会对她的离去没有情感上的起伏呢?毕竟是自己看着逐渐成熟长大的孩子。他走到书架边,递给季泠一本书,季泠接过,是那本《东坡内制集》。
“无论何时何地,何种境遇,都不要太勉强自己,旷达随心,坦荡洒脱,才能少忧少愁。”
季泠还是没忍住,带着哽咽应下,在低头的瞬间两行泪滴在了衣裳上,留下两道明显的水渍,她嘴里有些咸涩。
定好的启程日子很快就到了,季泠、钟荡云和齐无戈三人已经准备就绪,只待出发。
抚远侯在那日通知他们后,就已经先行一步,接旨回京面圣。
齐无咎将三人送到城门,看着他们离开的车架,转身回了齐府。
他的上头有大哥承担家族的任务,他就有了追随自己生活与乐趣的自由。和大哥鲜衣怒马的少年意气不同,他生性爱山水自在,乐于琴箫弹吹,闲时就去走马赏花,潇洒快活。在建州这几年,齐无咎交友甚广,朋友众多,既然离开,他要好好花时间一一道别,山高水长,日后才能少些遗憾。
季泠从来没有离开过建州府,北上之行刚开始,季泠和钟荡云总是在说说笑笑的,旅途也算少些枯燥。
建州府地势破碎,无论进出,都是一件难事。
山道重重,水路弯弯,颠簸了好几日,三人才到了杭州,后续的路只需沿着京杭运河一路直上即可,不需要再精经历船马变换的辛苦了。
“大哥,我们在杭州多留几日吧!”钟荡云迫不及待,她早就在各类文人骚客的诗画之中见过杭州的万千景象,就等着此行能够亲自前来看看。
齐无戈想着时间仍然充裕,况且他也很想仔仔细细地将杭州游玩一遍,也就欣然同意了。
江南忆,最忆是杭州。三人都兴致高涨,钟荡云直接拉着季泠在跳下马车,跑进了一家客栈。
齐无戈很快就将杭州府住宿的事情定下,三人就住在城内的惜缘楼中。几人将东西安置好后,准备去寻个地方用晚饭。
杭州府远比建州府繁华,又比京城多了几分秀丽,恰如其分地平衡了世俗之欢与山水之乐。
舟航水塞,车马陆填。百货之委,商贾贸迁。众人口口相传,确实没有言过其实。
路过一家铺子,不知是卖什么的,竟然排起了长队,客人都眼巴巴地伸长脖子,往前头瞅着,看看何时才能排到自己。
这样的热闹可就吸引住季泠和钟荡云了,她们俩也不顾人生地不熟,直接问了排在长队最末的人:“姑娘,你们这是在排什么呐?”
“你们是外地来的吧?这是杭州有名的糕点铺子了,每日店门还未开呢,就已经大排长龙了。”
季泠眼睛睁得老大了,已经拉住准备要走的钟荡云,继续追问:“竟有如此好吃吗?那众人都买什么呢?”
那姑娘也热情地介绍起来:“卖的最好的是他家的条头糕,软和清甜,我最喜欢的就是荷花酥与龙井茶酥了,下午无事的时候,煮一壶茶配着,心情都舒畅起来。我家中姊妹还喜欢桔红糕和定胜糕,但我是不喜欢的...”
那姑娘絮絮叨叨着,队伍也往前了一些,季泠听着入迷,都快忘记一旁还有齐无戈的存在了。
“季泠...”直到齐无戈和钟荡云叫她了,她才发现自己已经跟着姑娘往队伍前边儿去,后面已经接着不少人了。
“要不,你们先去?我实在很想尝尝...”她撅着嘴看向钟荡云,齐无戈刚想开口说“那我在这儿陪着你等”,话还没出口,就已经被钟荡云拉着往前走了。
等终于排到了季泠,她买下了前面那姑娘说的五种糕点,拎着盒子准备去找两人。
夜幕初临,集市如林,接屋成廊,连袂成帷,灯火盈街,夜市如昼。杭州的夜市实在丰富,季泠已然目不暇接,游左望右,啧啧称赞。
看见一个卖团扇的摊子,她忍不住驻足欣赏。不知道是沾了齐无戈这个侯府公子的光,选的这处街市格外精妙繁华,还是杭州府集了江南大成,汇集了各类稀奇珍宝,季泠觉得就连平常司空见惯的扇子,也有特别之处。
她看着团扇的形状就已经眼花缭乱,葵花型、芭蕉型、八瓣海棠型、双螺型、飞燕型...扇面所用的材料与绣样也不简单,黄色缂丝瑶池献寿图、绿色纳纱花开并蒂图、米色纱贴绢鹿鹤长春图、蓝色缎绣亭台飞鸟图...
季泠还没仔细欣赏完,就听见一个熟悉的笑声从上方传来。她后退一步,循声看去,发现隔壁酒馆的二楼,齐无戈凭栏而立,正直直地看着她。
季泠一瞬间有些羞恼,自己这副没见过世面的样子岂不是都被他尽数瞧去了?这也有些太丢人了...
虽然季泠一直告诉自己,行万里路,增长见识,总要从新奇到熟捻的,但是一下子被人洞察到这个过程,她还是有些愠怒和无措,像是被人居高临下地嘲笑了。
她瞪了一眼齐无戈,一瞬间也没心情继续看扇面了,径直走进了酒楼。齐无戈却也不是笑话她,只是觉得她这副好奇的样子实在是新鲜又可爱。
从前在书院中,季泠从来没露出这样的神态,也就是后来在练武场见识各类兵器时,才无意中流露出几分。就是在冬日,这股子盎然生意才吸引人吧。
季泠火急火燎地冲上二楼,站在雅间前,深深吐了几口气,让自己平复一些。
“没什么大不了的,他第一次见到海上赤潮的时候,眼睛瞪得比铜铃还大,我可都没笑话他。谁还没有个新奇事了?”这样一想,季泠立刻就觉得不丢脸了,昂首挺胸地走进雅间内。
齐无戈点的菜已经上齐了,都是有名的杭州菜,看起来色香俱全,就等着季泠找过来。
三人坐下用餐,钟荡云看着季泠,奇怪地问:“你怎么耳朵和脸这么红?外头有这么冻人吗?”
季泠喝了一杯热茶,摆了摆手:“小跑了几步,有些热起来了。”她解释完,已经饿的不行,端起碗就准备吃饭。
“你尝尝这个桂花糖藕。”齐无戈对着季泠说,季泠点点头,钟荡云却耍脾气了:“大哥!为什么你不叫我尝尝?”
季泠连忙夹起一块儿放在钟荡云碗里:“你大哥这是点我呢,要我发话来让你试一下才行。他说的你又不爱听。”
钟荡云又笑了,她就是喜欢和齐无戈对着干,虽然总是自讨没趣,但是惹得大哥生气,她就开心。
“泠儿,我特地点了这个油焖春笋和清蒸鲥鱼。你不是最爱吃笋嘛!我倒是没吃过鲥鱼,离开建州,咱就再也吃不上黄鱼了。”
季泠倒是不在意是什么鱼,她眼下早就被杭州的花花世界迷了眼,都快忘记建州了。
她开心地接下了钟荡云夹过来的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