外边天还暗着,沈南初睡得浅,萧时予拿不准他睡了没,还是放轻了脚步。
里屋,一眼便瞧见沈南初趴在桌案上,睡着了,他的发丝有些凌乱地垂落在脸颊旁,纸张杂乱的铺满案桌。
萧时予小心伸出手臂,揽住他的腰肢与膝弯,将他轻轻抱起。沈南初似被惊醒了,往他怀里蹭了蹭,寻了个舒服地,又沉沉睡去。
萧时予嘴角上扬,露出一抹浅笑。
将沈南初轻柔地放在床上,萧时予坐在床边,抬手替他拢了拢被子,
萧时予静静地看着沈南初,他心中感觉一股气堵着,说不出的感觉。
他微微俯身,在沈南初的额头落下一吻,不带任何情欲,是情到深处,控制不住的情感爆发。
萧时予盯着沈南初看了许久,才起身离开。
门轻轻关上,沈南初睁开眼,手指触碰到又马上收回,他闭上眼,不去想,不去回应。
梦映照着人心底的恐惧,模糊而可怕的记忆,在梦中扭曲变形,让人无法分辨真实与虚诞。沈南初知道自己又梦到那天了。
那天的甘州依旧是寒风凛冽,不过这次他不在跟着人群逃窜,而是孤独地站在街道上,看着人群穿过他的身体,看着那曾经认识或者只见过几面的生人,在蒙古铁骑的弯刀下,如蝼蚁般挣扎求生。
天空阴霾密布,苍茫大地上血流成河,尸横遍野,触目皆是残肢断臂,还有那翻滚角落的颗颗不甘的头颅,空气中飘荡着浓重的血腥气。
街道上,店铺被焚烧,房屋倒塌,原本热闹的市井生活瞬间变成了人间炼狱。人们在慌乱中寻找避难之所,或勇敢抵抗,或选择逃离,每个人的面孔都满是无助与绝望。
孩童的哭泣,妇女的尖叫,老人的叹息,一时间,荣耀与繁荣消逝,只留下痛苦与绝望。沈南初透过人群看到了噩梦的源头,他骑在高大的骏马上,俯瞰这个满是战火的城池,眼里满是轻蔑,厚重的盔甲无法看清他身行,浑身散着杀气。
他悠悠的抬眼像是盯着沈南初又像越过他他看他身后的人。用汉话一个字一个字地说,“凡我马蹄踏映处,皆为我掌中之物。阿茹娜之子,我会找到你,我要砍下你的头颅,献给伟大的俄日和木。”声音不大却有贯耳之势。
沈南初犹如泥塑木雕,动不了,喊不出。他已经不会再在梦中大哭,也不会再奋力的去拦铁骑,他认清了噩梦,他知道他们都死了,活着的人也跟死过一遍无甚区别。
快点。沈南初犹如期待死刑的罪人。快点结束吧。他残暴、阴戾地催促着,甚至想要这凄惨的呐喊声更响,想要血溅得更远,想要这雪下得更大…
还要如何展示这场无法改变的噩梦?他已经毫无畏惧了,这身皮肉骸骨都被血和恨浸烂了!他是只披着人皮的恶鬼,苦楚和憎恶只是他活着的证明。
在昏暗的黎明前的静谧中,远处的天际线被一条渐亮的金边勾勒,却未能完全驱散四周的阴霾。他们贪婪地吞没了甘州的生机,将这里变作了供他们玩乐的“极乐桃源”。
焚烧过的碎屑混着飞雪落在死不瞑目的眸子上,倒影着满地红艳,马蹄溅起的都是血。甘州又一次沦陷了。他的手是凉的,血也是凉的,心却在异常的跳动。
这样的噩梦一日,一日地重复着,从发生至今,十多年了,他知道自己早就疯了。紧皱着眉头,唇间随着冷汗呢喃着什么。好痛苦!好绝望!什么时候可以结束!
等心绪平复,起身去偏房洗浴
他拖着沉重的步子走进偏房,木然地伸手试了试水温,微微颔首,而后缓缓踏入浴桶。热水漫过他的肌肤,本应是舒适的暖意,可他却好似感受不到。
他低垂着头,任由湿漉漉的头发垂落在眼前,遮住了那黯淡无光的眼眸。一只手无力地搭在桶沿,另一只手机械地撩起水,从肩头淋下。水珠顺着他消瘦的脊背蜿蜒而下,融入桶中。
突然,他的手停住了,眼神空洞地盯着水面。那水中倒映出的自己,是如此的憔悴、狼狈,就如同他那破碎不堪的灵魂。他想起了那日复一日的噩梦,想起了那些无法摆脱的痛苦,心中涌起一阵强烈的悲戚。
他的身体开始微微颤抖,双手紧紧地攥成拳头,指节泛白。紧接着,压抑许久的情绪如决堤的洪水般倾泻而出,他发出了一声低沉而又绝望的嘶吼,声音在狭小的偏房里回荡。
滚烫的泪水混着热水滑落,分不清是水还是泪。他一遍又一遍地用手搓洗着自己的身体,仿佛这样就能洗去那些噩梦留下的痕迹,洗去心中的阴霾。可无论他怎么用力,那些痛苦的记忆却依旧如影随形,挥之不去。
许久,他的动作渐渐慢了下来,整个人如同虚脱了一般,无力地靠在桶壁上。眼神变得愈发空洞,仿佛灵魂都已被抽离,只剩下一副躯壳,在这冰冷的现实中,孤独地沉沦。
一匹油光水滑的枣骝马,稳稳拉着镶金嵌玉的华丽马车,驶过车水马龙的街道,直至西宫阙门,侍卫拦下马车。
宫门旁站着的老公公捏着嗓子道:“殿下,宫里有规定,除了朝廷重臣,受宠宗亲,和陛下才能架车进宫,殿下请吧。”
马车门帘掀起,男子身袭素衫,长发如墨散在白衣上,只稍微用一条白带束起,也难掩雍容儒雅,看着面前的人群,笑道:“公公执法如山,实乃国之大辛。”
“殿下谬赞了。”
萧时予看着前方不远处停留的俩辆繁贵富丽马车,车四面皆是昂贵精美的丝绸所装裹,马形体俊美而健壮。
“噔噔噔”,清脆的马蹄声从后面传来,为首带头的公公停下,向骑马的来人行礼,“拜见大将军,将军。”
萧时予回头望去,只见两人骑马而来,前面一人,骑着黑马,身穿红底武官朝服。那人年轻气盛,却掩不住一身凛冽肃杀之气。
末尾的那人,却与前两人大相径庭,骑着白马,身穿蓝底文官朝服,眉宇间的温和,嘴角似有若无的笑着。
这就是一门二封侯的季家,同行人是季闻野和季辰卿。季家侯爷有参拜不名,剑履上殿的特权。萧时予不由握紧袖衣下的拳头。
季闻野,在宫门前停下,向萧时予点了点头,算是打过招呼了,不等众人有反应,便上一辆车走了。
一阵风吹过,来人越过他们,径直奔向前。顷刻之间,白马来到身侧停下,季辰卿眼神扫过众人,视线落到萧时予身上,道:“殿下需要在卯时前到康寿宫拜见太后,时候不早了,路还长,殿下得抓紧了。”
说完看向了公公:“福安公公快些,太后不喜欢等。”不等福安回答季辰卿便扬长而去。福安将腰更弯了些,大声答道:“是,二公子。”
萧时予走在漫长的宫路上,看着四周朱红的宫墙,远处金碧辉煌的宫殿及微明的高天,身前带路的公公,身后跟着的侍卫和仆从,思绪万千。
福安带着萧时予来到康寿宫前,道:“殿下,娘娘在里面等您,奴才就不进去了。”
萧时予跨过殿门,穿过长长的走廊,一扇扇门,绕过高耸的云屏,才终于走近正殿。
殿中宝顶悬挂一颗巨大明珠,熠熠生光,似明月般。地铺白玉,内嵌金珠,凿地为莲,朵朵成五茎莲花的模样,花瓣鲜活,花蕊细腻可辨。
忽听一阵脚步声传来,伴随环佩叮咚声,空中飘来一股似有若无的清香,应声望去,梁舒婷身着华丽盛装从内殿而来,莲步轻移间,满头珠翠在明珠下,熠熠闪光,绝美的容颜比牡丹更明艳,举手投足间,仪态万千,风华绝代。
等女人落坐后,萧时予便向女人行礼,道:“给娘娘请安,娘娘万安,臣自小长于宫外,不曾拜访娘娘,今日得见。”话毕殿内陷入寂静。
良久,梁舒婷视线扫过,淡淡开口道:“巫蛊之祸唯一的幸存者,自幼养在宫外的先太子遗孤。”
萧时予想起曾经坊前传闻,先帝在时,北疆兵败又逢大旱,财政紧凑,梁氏姐妹出言献策,才渡过难关。此后,昭元帝就间接将户部部分的权力交给梁氏姐妹。
昭元二十年去世的宠妃是当今太后的孪生妹妹梁舒茵,先帝很是喜爱姐妹二人。虽是姐妹,两人的性格却截然不同,妹妹梁舒茵妩媚动人,姐姐梁舒婷素净雅致。
巫蛊之祸后,昭元帝不知是出于愧疚还是心疼,便愈加宠爱梁舒婷,甚至力排万难将本是平民出生的她封为一国之母,临终前也不让她陪葬。
萧时予微微抖着身,虔诚说道:“人各有因果缘法,如是圣贤,心中也有一时魔念,父亲遭小人蛊惑,犯下大错,辛得先帝仁慈,臣得以善存。
每每想起因巫蛊之事离去的无辜人,臣便痛心疾首,自知罪孽滔天,终日在院中替父亲,为陛下,娘娘,也为当时逝世的人们诵经祈祷。”
梁舒婷看了萧时予良久,长叹: “太子虽有罪,稚子无辜,皇室子嗣稀薄,还是注意身体为好。”
之后时间俩人聊着些无关紧要的话题,“娘娘,陛下中辰时到了,季小将军和首府的学生已经在外面候着。”
直至外面侍从提醒。梁舒婷说: “你倒是与哀家料想的不同,今日便到这里,先回吧。”
萧时予离开后,太后便让伺候的人下去了。梁舒婷知道上代人的恩怨与孩子无关,可看着萧时予的脸,她就想起先太子,那个害了她和妹妹阴阳相隔的人。
梁舒婷抚摸着手上的香囊,这是妹妹亲手缝的,是妹妹留给她唯一的念想。她独自坐在高位上,看着几缕阳光透过稀疏的叶片缝隙投射下来,在地面形成斑驳陆离的光影。
燕京气序常年不定,站在高处,也看不清眼前云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