祝瑜回到了二楼，眼睛闭了又睁，辗转反侧很久，他竟怀念起课堂的那几十分钟。眼睛里全是铁锈，闷热黏腻的小室开始的几天让他有些局促，如今自己倒是很喜欢，整层露天独属于自己，这间小房间得以让他苟延残喘。
即使吃了药他依旧失眠，闭眼时思维不停跳跃，忽然他想到了什么，立即起身去到了杂物间。里头壁龛里没有神像，但小灯依旧莹红，只要一点就沾染全部视野。祝瑜蹲在地上，在有关周隐的这堆杂物里翻找着什么。翻找时，灰尘满天，看不出来但鼻尖泥尘味强势。很多东西都交织交缠在一起，有关童年的东西就像入网的鱼在周隐的人生海洋中被捕上岸。
找到了，祝瑜把那本海洋生物图鉴抽了出来，页缘泛黄，有些地方已经残缺。
祝瑜却如获至宝，把它带回了房间。
上面第一页，就是周隐年幼的名字笔迹还有乱七八糟的涂鸦。
往后翻去，祝瑜发现小周隐会把自己感兴趣的字全部圈出来，有时甚至是一个标点符号。
身旁的电风扇嘎吱嘎吱响着，大雨过后的蝉鸣愈发喧嚣，海浪与风同频。
科普书上上面只有最常见的海洋生物，但祝瑜因为上面的痕迹而看得不亦乐乎。
睡着前的最后记忆是周隐在书中圈起了一只海蟑螂，他用彩色笔写上了童言：
“希望陆地蟑螂能和海洋蟑螂可以在海里团圆，不再分离。”
而一楼的周隐趴在桌上，下巴撑顶着出神。余光瞥见手机屏幕亮个不停，刷刷刷，冷眼睨去：
【程歌】：作业抄抄，饿饿。
【程歌】：数学，数学，数学！
【程歌】：明天不交，我会死的。
【程歌】：表情包*20
【程歌】：活着扣1
周隐把手机倒扣，拿出作业本，一册拿出翻开一页沉思一会儿，再翻一页再沉思一会，合上掏出下一册，循环往复，一本一本不断堆叠后，周隐倒靠在椅背上沉默而无奈地揉乱了自己的头发。
自己是一题也做不出来，公式，思路似乎在这一刻被热气蒸腾，又凝结在那人脖颈上化为一滴水。
蝉鸣吵杂得烦人：
“妈的。”
周隐烦躁地起身，出门透气。
打开门，眼前万里无云，这片天很清亮，明天是个晴天了，下过雨的空气裹着湿冷，海风卷着远处的灯塔，灯时隐时亮。
‘我是他哥…’
心里似有某种东西被触动…周隐拉紧了帽兜，双手插兜惘然地站立在家门口望去，厝上屋瓦压着的石头，仿佛星星降落在每户人家上。
海岛上的声音让人缓缓舒了一口气，周隐转头仰视二楼，他忽然想把那破铁棚改一下了。
翌日，周隐起床时，刚好听见祝瑜出门的声音，清晖泛白。
他收拾好正准备出门，黄阿嬷叮咛了他几句，然后说祝瑜的便当盒忘带了，让他一块带去。周隐握着沉甸甸的便当盒，其上又叠了一盒，黄阿嬷也给他备着一份，但周隐却把这一份放在了桌上，还是那一句：
“留给小净吃。”
一到教室，周隐就成了众矢之的，他被程歌拦住：
“哥，我还有一节课的时间……”
程歌本想借周隐的作业，没曾想一抬头，周隐挂彩的脸触目惊心：
“你脸……妈的！谁搞的！”
“怎么回事啊！”
“你被人打成这样，居然不告诉我？周隐你告诉我，谁啊！”
祝瑜没见过程歌这么严肃的样子，他难得往后转去，但程歌这会儿没心思耍宝，他非要揪出这个死虾仔！
“我报警了，他道歉了，也赔钱了，都过去了。”
周隐瞄了一眼祝瑜，他煞有其事地听得很认真。
“这时候就别玩排比了哥，告诉我，谁揍你了。”
程歌真生气了，他认真地看着周隐，语气严肃到颜果都抬起头看了一眼。周隐勾唇启笑，掏出自己的作业本敲了敲他的脑袋：
“你先活过第二节课，再说吧。”
程歌的大脑清澈地像儒艮长年舔舐的海底石，他忽然呵呵一笑：
“行，放学我给你报仇。”
第二节课上，不说话的颜果是被各科老师重点关注的对象：
“颜果，起来回答一下问题。”
程歌本睡得安详，一听同桌的名字人瞬间清醒，他甚至仗义地把抄的答案悄悄挪了几厘米给她，颜果瞄到了但依旧那样缄口不语，她似乎有着一些身体机能上的失调一般，就是不说话。所有人对她都感到尴尬又好奇。
数学老徐语重心长地看了她一眼：
“你转了那么多学校，也该想想自己的问题。”
她柔软的刘海下，一双无神的眼睛很圆润，她只是点了点头，又低下了头。似乎，说话和社交对她来说是件不存在的事。她垂着脑袋，似乎被说的人不是她一般，她像个没事人活在自己的世界里，双手时不时有些抽搐。
程歌没法理解，怎么会有人不说话呢，是不说话还是说不了话？如果把说过的话当作水，那颜果就像戈壁，而程歌是马里亚纳海沟。
而周隐打开书包拉链，海风灌进包里扫掠一圈后就走了。里面便当盒安然无事，周隐默默合上书包，又悄悄看了一眼祝瑜，他依旧睡得很香。不知道为什么，周隐觉得帮祝瑜带便当盒有种很别扭的感觉。
这种别扭的心一直持续到午休，等祝瑜睡醒，他差点吓了一跳：
“你怎么没去吃饭？”
说时祝瑜戴上了眼镜，眼圈睡意未褪，有些泛红。脸颊也是晕着白里透红，看得出来这小子真睡熟了。
周隐没想到一等，就等他到了现在。
祝瑜起身，周隐又用脚勾住了他，后背倚靠在窗户前，眼神游衍：
“去哪？”
祝瑜回头先看了一眼颜果，她又把自己蒙在校服里，然后才看向周隐这张挂彩的脸，这幅模样真和混不吝的流氓有些相像。
“吃饭。”
“你便当盒呢？”
祝瑜向下看了一眼那只勾人的脚，他双手撑在桌上，侧头平静说道：
“书包坏了，怎么带？”
周隐一怔，兜来转去还是因为自己。祝瑜抬起脚就要离开，周隐连忙起身装作若无其事说道：
“现在食堂早没供应了。”
祝瑜刚上前一步的脚听到周隐说完就向后退，坐回位置上，刚准备继续补觉。
忽然额头抵到了什么，祝瑜抬起头的视野里，出现了一个蓝色的盒子，这是自己的便当盒。
“我和阿嬷说过，不用准备了…”
“阿嬷操心一个甘小净就够她头疼了，也装不下再多的了。”
祝瑜正打算接过，后门传来女声：
“你俩和我去社团看鱼吧？”
宋绮安还有程歌一前一后进了门：
“周隐，你两快去看看，水母一蹬一蹬的！还有那个设备，我靠有够高级的。”
“哈哈哈哈！诶？祝瑜的便当为什么在你手上？”
两人视线同时锁定。程歌挤眉弄眼，但宋绮安没有领悟到。
周隐拿起便当盒，从程歌的桌上翻了出来，对他们说：
“我的。”
宋绮安则拉起祝瑜一同出去。
走廊上祝瑜跟在周隐身后，他们三个人形影不离，周隐一直侧头听着他们搭话。
他们一边走一边搭话：
“哥，你都不知道生物社最近可有钱了。”
周隐提着那个便当盒：
“有赞助了？”
宋绮安点了点头，整个人侧着走，语气激动得要命：
“最近社团老师说有企业家赞助了我们学校，所以给每个社团都发了一笔社团费。”
“哼哼企业家，等我以后也当上老板了，我给学校捐食堂！”
“哟哟哟，不愧是程歌！”
阳光在背上，三两结伴的欢声笑语，还有海风微微吹起的衣袖，祝瑜在他们身上看到了青春最好的模样。
而周隐一直用余光留心祝瑜——这小子走得真慢。
宋绮安打开门的一瞬间，很是自豪：
“怎么样，好看吧？暑假这一个多月我们可是一有空就过来整理。”
周隐来到水族社，祝瑜发现他晦暗的眼睛有了亮色，就像立马变成了另一个人的模样。
祝瑜随着他的视线看向大大小小的生态瓶，社团里还有造景箱，水箱里面每一场景都不一样。水箱上标示的水温，里头的灯光都不尽相同。
“周隐，我们就是养不好海蛞蝓，还不到两周它就没了。”
宋绮安抱来一只生态瓶，里头空空荡荡。周隐蹙眉，声音沉稳：
“海蛞蝓专食性很强，比较脆弱，不好喂养而且基本短命。如果真的想要观察这种小生物，最好的地方是在大海里。”
宋绮安点了点头：
“周老师，请多指导指导！”
周隐看见祝瑜看着一只海葵出了神，海葵在细细长长的生态瓶里张开触角悠哉着。
“海葵倒是能活很久。你看它在拉屎。”
触角旁多出了一点黑点，周隐指着那点，对着祝瑜说。
两人视线交对，祝瑜把便当盒边抵在了周隐额头上，没有分寸的家伙。
宋绮安偷笑：
“嘿嘿！我和程歌去切虾肉，你们自己先看一会儿！”
他们走后，周隐又转了几圈，然后直接坐在地上，背靠水族箱，听着里头换水声，他嘴唇一直挂笑。
祝瑜推了推眼镜，他感觉昨夜之后两个人独处有些尴尬，所以他问道：
“你以后想考海洋类的专业？海洋大学？”
“嗯…考个临省的海洋大学，或者在本省考个海洋学院，然后毕业后回到岛上做个渔民。”
“临近？你没打算出去看看世界吗？”
祝瑜也坐了下来，周隐帮他打开了便当盒时回道：
“没有。”
饭盒放在膝盖上，祝瑜不死心追问道：
“或者没想过出去打拼几年再回来？”
“没有。”
周隐平静的语气里有思考后的坚定。
“为什么毕业就回来…”
“毕业不回家回哪？”
听完他说，祝瑜却不想吃了，默默合上盖子：
“哦…”
周隐没看出他的失落，反而看他合上了便当盒以为他隔餐不吃。心里默默再次嫌弃这人嘴巴有够挑剔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