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呜……”
一声呜咽从雷诺的喉咙里传出,紧接着,是第二声、第三声……
捧着的蛋糕盘子“哐当”一声掉落在泥地上,金黄色的杏子酱四溅开来。
“呜哇——!!!”
他不管不顾,猛地扑向了角落那个“大个子”,抱住了茉莉包裹在厚重帆布下的身体。
“呜啊啊啊——!!!这是、这是……这么多年……第一次……有人……祝我生日快乐……呜……呜……”
雷诺的哭声如同决堤的洪水,瞬间爆发出来,滚烫的眼泪混合着鼻涕、矿尘和杏子酱,汹涌地涌出,瞬间浸湿了茉莉胸前那粗糙冰冷的帆布。
茉莉的身体瞬间绷紧僵硬。
她几乎要本能地爆发,将这不知死活抱住自己的生物震飞、撕碎。
但就在狂暴力量即将破体而出的刹那,她僵硬的身体清晰地感觉到了。
感觉到了少年单薄却用力到骨节发白的双臂。
感觉到了他胸腔里那颗心脏,正隔着厚厚的布料,如同擂鼓般砰砰搏动着。
感觉到了那哭声里纯粹的喜悦和悲伤。
那是一种她早已遗忘、甚至从未真正拥有过的东西。
“……放手……”
喉咙深处,一个更干涩、更破碎的音节艰难地挤出。
雷诺的哭声停顿了一瞬,但双臂依旧死死箍着,脸埋在她胸前冰冷的帆布里,肩膀剧烈地抖动。
“……快……放手……”
茉莉的声音几乎是从齿缝里挤出来的,僵硬的肌肉微微颤抖。
雷诺似乎终于感觉到了她身体的极度紧绷和不自在。他抬起头,脸上糊满了泪水、鼻涕和灰尘,碧绿的眼睛哭得红肿,像两颗泡在泉水里的桃子。
他抽噎着,打着哭嗝,手臂的力道稍微松了一点点,但依旧没有完全放开。
“……对……对不起……”他带着浓重的鼻音,语无伦次,“我……我就是……太高兴了……呜……没吓到你吧?……我……”
茉莉没有回答。
那场失控的拥抱和嚎啕大哭,像一场突如其来的暴雨,冲刷掉了叶棚里冰冷的距离。某种无形的、坚硬的隔阂被泪水强行融化了一角。
雷诺不再只是那个对着沉默雕像絮絮叨叨的矿工少年,茉莉也不再只是那团裹在帆布里、散发着危险气息的“大个子”。
茉莉的身体艰难地向着“稳定”迈进,皮肤上纠缠的金银与暗紫纹路沉淀成一种近乎金属质感的冷光纹理,触感坚韧而冰凉,但溃烂和肉瘤已成为遥远的噩梦。
体内那两股致命的能量核心虽然依旧沉重如铅,运转时带来持续的压迫感,但那种随时可能将她从内部撕碎的狂暴冲突被强行压制到了最低点。
力量在回归。
当雷诺再次背上他那鼓鼓囊囊、塞满各种怪异植物的帆布包准备外出时,一个被厚重帆布包裹的身影,第一次无声地跟在了他身后。
雷诺惊愕地回头,看着站在叶棚入口阴影里的茉莉,兜帽低垂,只露出线条冷硬的下颌。
他没说话,只是咧开嘴,露出一个灿烂的笑容,用力点了点头。
腐烂森林深处的采药之路,变得不同了。
雷诺变成了精力旺盛、喋喋不休的向导。
“……看!那就是‘泣血藤’!藤蔓会渗出像血一样的汁液,剧毒!但它的根瘤晒干磨粉,加上这个……”
他指着一丛长在腐烂巨木根部、叶片漆黑如墨、花蕊却闪烁着针尖般银芒的矮小植物,“……‘暗星草’的花粉,混在一起,能麻痹最深层神经痛!老爹管它叫‘灵魂麻醉剂’,剂量大了能把人睡成石头!……别碰那藤蔓!汁液沾上就烂!”
他紧张地提醒。
茉莉沉默地站在他指点的范围之外,兜帽下的目光扫过那渗出暗红液体的藤蔓和那诡异的黑草银花。
她微微侧身,让开一条小径。动作间,帆布斗篷下摆拂过腐败的落叶,没有发出丝毫声响。
当雷诺需要爬上陡峭、布满锋利石刃的岩壁去采集一种只生长在岩缝里的深红色苔藓时,一只布满金银暗紫纹路的手,无声地伸到他面前。
雷诺愣了一下,随即毫不犹豫地抓住那只冰冷的手。一股强大的力量传来,轻易地将他拉上了险峻的岩台。
“……谢谢啊……大个子。”
雷诺站稳后,喘着气,脸上带着被矿尘和汗水弄花的笑容,碧绿的眼睛在昏暗光线下亮得惊人。
回到叶棚,简陋的“实验室”里,两人的角色也在悄然转换。
雷诺依旧主导着配方和研磨,但茉莉不再是纯粹的旁观者。
当雷诺对着坩埚里翻滚冒泡的、散发着刺鼻硫磺气味的深紫色糊状物,犹豫着该加入多少从矿坑深处带回来的、散发着微弱紫光的“死寂矿石”粉末时,一只手伸了过来,指尖拈起一小撮矿石粉末,极其精准地撒入沸腾的液体中心。
“噗——”
药液瞬间沸腾,颜色从深紫转为群青,刺鼻的硫磺味被一种奇异的、带着泥土和金属混合的冷冽气息取代。
“……刚好!”
雷诺惊喜地叫道,看着药液稳定下来,“书上说这矿石能量惰性极强,只能微量引导药性……你这一撮,绝了!比我自己瞎试强多了!”
茉莉收回手,兜帽下的阴影纹丝不动。
时间在药草的辛凉、矿尘的粗粝和森林永恒的腐败气息中流淌。
最近,矿坑停工的时间越来越长了。
一股不祥的紫黑色能量瘴气浓郁得如同实质,甚至在森林上空形成低垂的、不断缓慢翻涌的暗紫色云盖。连森林里那些扭曲的植物都开始呈现出一种不正常的、带着金属光泽的深紫色泽。
雷诺脸上的笑容下,偶尔会掠过一丝不易察觉的阴霾。
一次采药归来,他望着矿坑方向那如同巨大疮口般喷涌着紫黑色瘴气的矿洞入口,低声嘟囔:
“……这鬼矿越来越邪门了。昨天去给老哈克送止痛膏,他说矿洞深处……好像有东西在‘动’……像心跳……”
他摇了摇头,甩掉那点不安:“管他呢!反正矿停了,正好多采点药!等矿上发的那点补贴用完,我就……”
茉莉沉默地听着。
矿洞深处传来的那种如同大地脉搏般的、有节奏的沉闷震动,她感知得更清晰。那感觉……不像心跳,更像某种更庞大、更冰冷、更……古老的东西,在沉睡中无意识地翻身。
又是一年矿尘弥漫、瘴气深重的时节。
今天,是雷诺十八岁的生日。
傍晚时分,当雷诺像往常一样背着半满的药筐回来时,脚步顿在了叶棚入口。
简陋的石台上,放着一个……“蛋糕”。
它依旧粗糙,甚至比雷诺去年那个更加“质朴”。底托和顶盖是用森林里某种巨大坚果的硬壳打磨而成,边缘还带着毛糙的纹路。中间涂抹着厚厚一层被捣得极其细腻、呈现出温润如玉般奶白色光泽的膏状物。
那膏体散发着一种混合着草药和温和花香的复杂芬芳,闻之让人心神宁静。膏体表面,用几片晒干后依旧保持着碧绿光泽的星形草叶和几粒杏仁碎屑,精心地拼成了一个歪歪扭扭的“18”。
蛋糕旁边,放着一小束用坚韧藤蔓捆扎的、颜色各异、形状奇特的森林小花。
没有烛光,只有篝火将温暖的光芒投射在这件粗犷而用心的礼物上。
雷诺站在门口,呆呆地看着石台上的东西。他张了张嘴,似乎想说什么,喉咙却像是被什么东西堵住了。
他愣了好一会儿,突然猛地吸了一下鼻子,飞快地用手背抹了一下眼睛,脸上绽放出一个比森林里所有花朵加起来还要灿烂的笑容。
他什么也没说,只是快步走过去,用手指小心翼翼地、如同对待稀世珍宝般,沾了一点那温润如玉的药膏奶油,放进嘴里。
药草的清苦、花香的微甜……口感极其细腻柔滑,带着一种奇特的安抚力量。那是药膏的味道,也是……“大个子”的味道。
“……好吃。”
雷诺的声音有点哑,带着浓重的鼻音,却笑得眼睛弯成了月牙,“……比杏子酱好吃多了。谢谢你,‘大个子’。”
“……茉莉。”
斗篷下的阴影传来一个几不可闻的声音。
“咦?”
雷诺没听清。刚才“大个子”说话了吗?
“我的名字叫……茉莉。”
雷诺再次怔住了。原来……原来“大个子”也有名字。茉莉……是这么……这么温柔的名字。他在心底反复咀嚼着这两个字,心里暖得像是要燃烧起来。
“茉莉,既然交换了名字……那我们……就是真正的……真正的好朋友了吧?”
他期待地看着茉莉,手指不自觉地搅在一起。
沉默了几秒以后,斗篷下的身影轻轻点了点头。
雷诺露出一个快要哭出来的笑容。他坐下来,用小刀切下一小块坚果壳做的“蛋糕”,珍惜地一小口一小口吃着,脸上洋溢着纯粹的、被珍视的幸福。
夜幕彻底笼罩了森林。紫黑色的瘴气云层低垂得仿佛触手可及,将月光彻底隔绝在外。矿坑方向死寂无声,那如同大地心跳的沉闷震动似乎也暂时停歇了。叶棚内,篝火燃烧着,发出噼啪的轻响。
雷诺吃完了他的蛋糕,满足地靠在藤编的靠垫上,眼皮开始打架。
“……茉莉……”他含糊不清地呢喃着,带着浓浓的睡意,“……明年……我教你……种杏树……一定……”
他的声音渐渐低下去,陷入了沉沉的睡眠。篝火的光芒在他沾着药膏碎屑的嘴角跳跃。
茉莉没有睡意,只是默默地给他盖上一件薄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