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歌驱车前往X市西环“上城区”——那是一片高楼林立的区域，就在市中心以西，为那些觉得市中心太远的人提供了“第二天际线”。高歌的搭档阿健在H市的一家连锁企业餐厅里当酒保——就在室内滑冰场附近。

阿健大约三十岁，但看起来更老些。科技热潮期间，他曾是某家点com公司的副总裁。高歌是在一个专门讨论高级黑客技术的IRC聊天室里认识阿健的——话题包括制造缓冲区溢出、暴力破解密码的算法、软件漏洞检测等等。阿健显然很懂行，没过多久，两人就开始分工合作，潜伏在机场和咖啡馆的Wi-Fi网络中，尽可能窃取公司账户。他们都对技术与信息充满兴趣—— 那是个人力量的工具。在过去一年中，阿健教会了高歌不少东西。但最近却没有什么进展。

阿健还很鲁莽。不久前他因酒驾丢了驾照，最糟糕的是事发时他车上还有笔记本电脑，差点把两人都拖下水。高歌开始更谨慎地盯着他，尤其是讨厌在周六晚上把他独自留下，生怕他又干出什么事连累他们双双被抓。所幸的是，高歌从没把自己的真名告诉阿健。

高歌抵达购物中心停车场，绕着那些平庸的灰泥楼层转了一圈。他在西侧入口附近停好车，等待着。阿健最终慢吞吞地从购物中心走出来，嘴里叼着根烟。那是个寒冷的秋夜，无论是吐烟还是呼气，他的嘴里都冒着白雾。他穿着一件已经破旧不堪的军用K-65外套。阿健看起来一副狼狈模样，蹒跚地朝高歌的车走去。

高歌甚至觉得直接撞死他都是一种慈悲。阿健已经变成了自己的影子——他自己也常常这么承认。他吸完最后一口烟，掐灭烟头，上了车。

“嘿，狂欢派对在哪儿？”

高歌上下打量了他一眼。“你带货了？”

“没啊，老兄。就一点点冰。”

“健，立刻把那玩意儿扔了，不然你就给我滚回去。我今晚有活要干，才不想让警犬有借口拉我去审。”

“天哪，冷静点行不行？”

“我从不冷静。我保持专注。朋友之间不该让朋友吸毒——特别是那些可能为了减刑出卖朋友的朋友。”

“行啦，够了，我明白了。”阿健把车顶灯开关拨到关闭，然后打开车门，把一个小小的自封袋扔到地上。

高歌发动引擎开走。“你脑子是你唯一值钱的工具，健。你要是继续这么糟蹋它，以后就对我毫无用处。”

“哦，滚蛋吧。我就是中风了再加吸胶水，智商也不会比你低。你整天就知道漫画，玩电子游戏。你能聪明到哪儿去？”

电子游戏这个说法其实太简单了；高歌玩的是大型多人在线游戏。他冷冷地看着搭档，突然意识到这些虚拟社会远比阿健的现实世界有意思得多。也更让他坚定了接下来要做的事。

高歌把音响调高，放起混音，把阿健的声音淹没。

他驶上高速，向西行驶，在离H市大约十公里的地方转上省道北段。省道是一条荒凉的四车道混凝土路，穿过沼泽地和大片草原，沿路树墙林立——这是农业时代留下的遗迹。如今的“增长”全是些商业街、居民区和写字楼，如同一串串葡萄般在公路边疯长，彼此之间只隔着一段段毫无价值的空地。

高歌阴沉地望着前方。过去十分钟他一个字都没说。阿健只是看着他。“你今天晚上怎么回事？”

“他妈的菲律宾人。他们发消息让我去见他们。”

“干嘛？”

“拿新的加密密钥。”

“还要当面？”

“他们想躲开省局刑警的监控。”

“操，别理他们，把资料卖给印度人得了。”

“泰国人还欠我五百个身份的账。如果我拿不到密钥，就拿不到钱。”

“真他妈麻烦。这是我们最后一次和他们做生意。”

高歌一边开车一边掏出手机开始发短信。他头也不回地对阿健说：“离行动开始不到四十分钟了。菲律宾人等着吧。”

在一处还在建设中的住宅区尽头的死胡同里，黑暗中停着六辆车。几群青少年坐在车头上喝酒、抽烟，有说有笑，也有的在争论，或者只是盯着远处高速公路的光亮出神。几辆车的音响里正播放着同一个卫星电台的说唱音乐，震耳欲聋的低音节奏击打着寒冷夜晚的空气，在他们的胸膛中回响。他们一边扔石头砸向半建好的房屋，一边狂笑着打碎新装的窗户。有个男孩骑着电动滑板车在车与车之间穿梭。

这是一群种族混杂的青少年，大多数是汉人，也夹杂着几个藏族、回族和混血。他们的车揭示了他们的社会阶层：一辆装着18寸镀铬轮毂的敞篷野马GT、几辆带有个性车牌的新款SUV，还有宝马。真正把他们联系在一起的，不是种族，而是经济阶级。

某部手机响起微弱的《小夜曲》MIDI铃声，所有的女生都立刻开始翻找自己的手机。那位领头的女孩——一个身材火辣的女孩，尽管寒冷却穿着低腰牛仔裤和露脐短上衣——咂了咂舌：“你们把我铃声都偷去了。”她读了条短信，“是老大！大家，把音乐关小！”

音响迅速被调低了。

女孩用她最拿手的拉拉队长嗓门喊出了坐标：“29.98075，和-95.687274。大家记住了吗？”她又重复了一遍坐标，几个男孩则把它们输入到GPS接收器里。

一个体格健壮的男孩和他的朋友们盯着他的雷克萨斯SUV的中控屏幕看。他输入坐标后，一个地图显示在GPS液晶屏上。“机场，早就关闭了。走起！”

十几个孩子停下来，开始把坐标通过短信发给更多朋友。不出几分钟，他们就会出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