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空沉静，偶有一声闷雷。
戴着黑框眼镜的简暖阳没注意到雷声，细长的手指把键盘敲得噼里啪啦响，苍白干裂的唇紧紧抿着。
电脑屏幕下方的时间变成零点。
简暖阳敲完最后一页PPT的“感谢观看”，颓然地靠着椅子叹了口气。
其他几个组员扔给她的加班任务，终于做完了。
休息了几分钟，简暖阳收拾东西准备离开公司。
听见椅子拖动的声响，简暖阳动作一顿。
“小简啊，都做完了？”
眨动眼睛时，眼皮和眼球间滞涩的感觉让简暖阳想流泪。
她垂下头，默不作声点点头。
被简暖阳吵醒的是刘众，一个中年油腻男Beta，也是简暖阳的组长。
刘众会留在这，不是因为他爱工作，只是因为他在下班前睡着了，而他人缘非常差，根本没人叫醒他，才让他睡到了现在。
好可惜。
简暖阳慢吞吞地拎起包，什么都没说，埋头往外走。
“对了小简，把你的电脑打开，我要检查你的工作成果。”
身后传来讨人厌的声音，简暖阳深吸一口气，返回按照刘众说的做。
虽然没能把刘众锁在公司里过夜，但好歹把工作完成了。
简暖阳这么安慰自己。
“……‘制作人简暖阳’，嘁，现在的年轻人，活干的不多，功劳一点不少邀。”
恶意满满的调侃让简暖阳想吐。
抬手捂住嘴，简暖阳掏出签到卡刷开门禁。
往外走了两步，闻见空气中湿漉漉的泥土气息，简暖阳心道不对。
下雨了。
最要命的是，每一天都带着伞的简暖阳，今天中午把伞借给同事遮阳了。
“滴滴滴！滴滴滴！”
电量告急的健康手环发出尖锐的警报。
简暖阳没管，顶着几个路人惊异的目光，她淡然抬脚，走入雨中。
过了零点，又是雨天，车很难打。
简暖阳知道健康手环在预警什么：她经常熬夜的心脏在刚刚猛然跳动了起来，跳得简暖阳一阵阵发晕。
辛苦做好的工作，明天会以刘众的名字交上去。
而简暖阳不敢反抗。
这就是底层可悲社畜的宿命。
一边难受一边忍受。
冰凉的雨水灌进后颈，简暖阳忍住想笑的冲动——一笑，干裂的嘴唇会痛。
她现在的精神状态岌岌可危。
租的房子离公司不远，简暖阳淋着雨走回家。
密码锁咔哒一声，简暖阳把雨伞撑开放好，按住“突突”狂跳的心脏，关好门后单手脱下所有衣物，装进门口鞋柜里放着的塑料袋里，埋头冲进浴室。
这一长串举动，也仅仅是因为不想拖地而已。
把发根全部吹干，简暖阳定了个六点半的闹钟，倒头就睡，结束惨淡的一天。
深夜里，多次报警无效的手环发出刺眼的红光。
没等到闹钟响，简暖阳先由于呼吸不畅醒了过来。
站在浴室的镜子面前，她往脸上浇了一捧冷水，终于有心情管管自己红白交杂的嘴唇。
唇膏涂了一半，简暖阳听见敲门声。
她很困惑。
说实话，她的人缘，只比刘众好上那么一点点。
有谁会这么早来敲她的门呢？
简暖阳把刚掏出来的遮瑕捏在手中捂着，小跑着去开了门。
“哎呦呦，你别跑，别跑。”
门外是穿着制服的女人，看见简暖阳，她露出严肃的表情。
“你的姓名是简暖阳，公民ID是*****对吧？”
简暖阳仅有的那点不悦，因为这段开场白被摁了下去。
“对，是我，我没有触犯公民条例。”她下意识说。
尹童一愣，随后说：“我知道，我不是为了这个来的。”
简暖阳悬着的心放了下去。
“经检测，你近日的精神压力远超健康数值了，我们已经通知你的公司，强制为你发放三天带薪假期。”
“你必须通过短信中的方式之一，在三个月内，把精神状态恢复好。好好休息吧，再见。”
对于简暖阳这样，从数据上看精神病一触即发的人，尹童会尽量不占用他们的休息时间。
她来得匆忙，走得也匆忙。
反倒让简暖阳有些不知所措。
手里的遮瑕表面已经化开，简暖阳犹豫着，不知道要不要继续遮眼底的黑眼圈。
直到信息提示音响起。
李总监发来的带薪假条，嘱咐她好好休息，配合治疗。
简暖阳彻底松了口气，把遮瑕放回原位。
一头砸在枕头上，休息了几分钟，简暖阳又坐起来，摸出手机，点开监测软件。
右上角果然有个红点。
短信内容很简短，简暖阳看了很头大。
虽然治疗不花钱，全程报销，但是这几条治疗方式实在是太麻烦了！
不是这三天假期能完成的。
简暖阳绝不可能放弃这个月的全勤奖金。
足足五百元呢！
思来想去，简暖阳决定，先出去走走。
现在是早上七点十分。
简暖阳为了工作，错过了无数个这样的清晨。
以不赶时间的状态走出门，简暖阳头一回发现，早晨的空气这么清新。
她做了个深呼吸，握着满格电的手机，找不到目的地。
简暖阳没有朋友，家人也可以算没有。
走出校园后，简暖阳凭借不错的学历获得了一份好工作，埋头工作三年后，还是个普通员工。
在路边摊买了份糖饼，简暖阳边走边吃。
按照导航提示的方向，她慢悠悠走着。
耳侧突然刮过一阵风，简暖阳余光瞥见一团热烈的红色，下意识回头看，什么也没看见。
“嘭！”
拐角突然出来一个人，简暖阳来不及停脚，只能在惨案发生前，紧紧捏住自己的糖饼。
没看清对方的长相，简暖阳条件反射道歉：“对不起对不起，我不是故意的。”
“你……”徐千眼睛望着前方，抬手扶额，“不是你的问题，不用给我道歉。”
发疯似的偷跑的精神体已经消失不见，徐千垂眸，瞥了眼自己撞到这个人。
棕色的头发拢在后脑，头顶蓬蓬的，没梳顺。
最可恶的是，她头顶还有一撮竖立的发丝。
徐千吸气，忍住按下这人呆毛的冲动，往侧边挪动一步，让开路。
简暖阳看了眼这人的长相就匆匆低头，“总之……对不起。”
不远处，岔路口的红绿灯变绿，简暖阳一溜烟跑了过去。
这人，是有道歉型人格吗？
徐千收回视线，掏出手机拨通助理的电话。
“嗯，跑了，我能感受到它的位置，派几个人看住了。我倒要看看，它想干什么。”
.
很平常的插曲。
捏着半个糖饼，简暖阳另一只手握成拳。
不是我的错，嗯对，是她突然冒出来的。
在马路边的花坛旁踱步了好几圈，尴尬才散去，简暖阳伸手拦了辆车。
“去福恩墓园。”
步行风险还是太大了，很久没单独出门散心过的简暖阳如是想。
今天是工作日，很少有人到墓园来。
四下无人，简暖阳放松了很多。
她在墓园入口买了两捧花，找到两块并立的墓碑，墓碑中间还有简暖阳留下的折叠椅。
打开椅子，简暖阳坐在两块墓碑中间。
外公外婆，我过得一点也不好。
两只手分别搭在墓碑的一个尖角，这样可以假装自己被两个老人围坐着。
给外公一束花，给外婆一束花。
简暖阳坐着抱住双膝，埋在手臂中，肩膀微微抖动着。
十点多钟，气温渐渐变高。
简暖阳用衣角把脸整理干净才抬头，“外公外婆，我过得很好，别担心我。”
他们害怕简暖阳难过，从来不到梦里看她。
所以简暖阳也不想他们再为她难过。
重新放置折叠椅的时候，简暖阳看见一簇蒲公英。
毛茸茸的球状花序随风微微摇摆。
简暖阳盯着它出了神。
在爸妈投资成功、带着一家人搬迁到A市之前，简暖阳时常能在乡下看见蒲公英。
她很喜欢摘蒲公英玩，不是为了吹，而是拿去搔小黄狗的鼻子。
通知短信里有一个途径：领养免费的精神抚慰宠物。
擦干净墓碑，简暖阳离开墓园。
明天就去宠物救助中心领养一个家人回来吧。
今天能在早上出门逛一圈，已经用光了简暖阳的所有精力。
.
何霄被BOSS发配到宠物救治中心已经一天多了。
做好店员的常规工作，何霄守在一个铁笼前，不住地叹气。
“您好，请问有什么可以为您服务的？”
听见门口的动静，何霄马不停蹄跑到门口。
他很热情，“咚咚咚”就跑过来了。
这没有任何问题，问题只在于，简暖阳是个社恐。
听见动静，正准备抬左脚的简暖阳默默把右脚也缩了回来。
她看向热切的店员小哥，弱弱地问：“我可以自己一个人随便看看吗？”
“当然可以！”
何霄想也没想就高声说。
简暖阳多看了这个异常热情的员工几眼，踏进大门后，悄悄往他不在的区域走了几步。
宠物救助中心喂养的大多是流浪动物。
简暖阳走到“小狗之家”止步。
见有人来，趴在笼子里假寐的狗狗都激动地站了起来，嗷呜嗷呜地冲人摇尾巴。
这些都是救助后经过训练，达到抚慰陪伴宠物标准的小狗。
简暖阳一个个看过去，每一只都可爱。
和它们格格不入的，是摆在角落的一个单独的大笼子，懒洋洋的红毛动物趴在里面。
注意到简暖阳的目光，红毛狐狸抬起前爪舔了舔，软绵绵地冲她叫了一声。
不好！
偷偷观察的何霄瞪大眼睛，速度极快地给上司发了条消息。
随后，他硬着头皮去做并不熟练的接待工作，“小姐你好，是想领养小狗吗？”
简暖阳缩回手，捂着嘴咳了一声，想拒绝服务又说不出口，只好讷讷点头。
“请问小姐领养宠物的需求是什么呢？”
简暖阳言简意赅：“我是被强制领养的。”
“这样的话，嗯……您看看这只金毛，它性格温和，已经通过了抚慰宠的考试了，很适合您。”
简暖阳看了眼店员说的金毛。
老抽色的大狗趴在笼子一角装死，呼噜打得震天响。
为什么说它在装死……简暖阳视线移过去的时候，正好赶上它闭眼。
算了，这狗看起来比她还有心眼子。
简暖阳移开目光，委婉表示拒绝。
何霄察言观色的本事很厉害，立刻指了另一边的萨摩耶。
“那您看看……”
“嘤嘤——”
一道不属于任何犬类的叫声响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