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边泛起一抹淡青色,夜幕褪去,群山的轮廓在眼前越发清晰。杞红晴坐在横木上,与裴序有一句没一句地说着。
“……当时情况紧急,我们再带着小邱大人已经不合适了,只能将他绑在屈将军副将的马匹后面,由纸傀一路送出了千窟山。”
“这样……也好。”裴序支着下巴,过了许久才说了这么一句话。
邱潋白穿着司祟府的官服,屈秉风自然不会把他随手扔下,等邱潋白醒来,就算不和屈秉风他们一起回雍京,也能自己去找娄千羽和齐照霜。
“阿序,你……”杞红晴斟酌着自己的用词,可想了半天也不知道该不该问出口。
“没事的晴娘,你想问什么就问吧。”裴序面上带着淡淡的笑意,整个人看起来轻松到不行。
杞红晴思索一会,才认真道:“你是叫阿序吧?”
裴序:“……”
他还以为杞红晴会问叶沛的事,或者他怎么变了副模样的事,没想到竟然开口问名字,这种在一般人眼中无足轻重的事,裴序没忍住低笑出声。
“你笑什么?”杞红晴秀眉微拧,眼神凶狠瞪过去,道。
“没事。”裴序随意摆摆手,收住笑意道,“我只是没想到你会问这个。”
“我原本的名字是……”裴序登时笑不出来了,叶沛是怎么叫他的来着——小石头。
裴序抿着嘴没再继续说下去。
完了,虽然他漂泊多年,用过的名字不计其数,什么招财招娣各种乱七八糟的名字都用过,但那都是暂用名,过段时间就得换的,所以无所谓。
可这是他原本的名字诶!找了多年的名字是小石头……怎么说呢,忽然就觉得有些羞耻,对!莫名的羞耻。
杞红晴不明白裴序怎么说一半就不说了,疑问道:“是什么?怎么不说了阿序?”
裴序忽然一手指天,语气似有些惆怅道:“……天亮了晴娘,我进去看看晏淮玉好了没?”
话音刚落,裴序便从横木上一跃而下,脚步仓皇,逃离现场。
……
“还不醒!”叶沛忍不住低声骂道。
大意了,病秧子从里到外都是有问题,半脚临鬼门还不得不拉回来,若不是为了小石头,叶沛哪里会理会这些凡人。
起初他心中有数,不过就是少了点精魂,过渡些生气吊命就行了。
结果上手才发觉完全不是这么简单的事!这具身体跟死人差不多,那点精魂完全就是吊着他性命的最后一点生气,纵是这样,这具身体也在日渐衰败。
所以他不止要把这具身体的生气尽数补回去,还得分神将那丝游离于体外的精魂找回来。
“真麻烦。”
叶沛单手点在病秧子眉心,输送着生气,另一只手向上凌空握拳,周围的空间因他这个举动竟然微微扭曲,他猛然将手拍向病秧子头顶,“给我进去!”
晏淮玉陡然睁开双眼,只觉心神震荡的同时喉间涌起一股腥气。
“噗!”
叶沛看着身上多出来的点点血迹,脸色霎时沉的可怕,目光扫向坐在地上的病秧子,谁知那病秧子也在看他,两道视线撞在一起,周围的温度逐渐降低。
“晏淮玉!”
冲过来的身影将叶沛撞开,半蹲在地上,眼神落在晏淮玉身上细细检查了一番,又道:“你还好吧?有没有哪里不舒服的地方?”
步伐不稳,后退两步才稳定身形的叶沛,强行深呼吸了几次才按下情绪,负手而立,维持住几分神君该有的风骨模样。
“咳。”叶沛轻咳了一声,示意小石头眼下最该关心的人应该是谁。
这声轻咳果然吸引了地上二人的目光。
看着晏淮玉疑惑的目光,裴序解释道:“这位是叶神君,就是他把你救回来的。”
只是这话刚说完,裴序又继续问晏淮玉,“你怎么样?有哪里不舒服的地方吗?”
“叶神君?”晏淮玉抬眸看了叶沛一眼,垂眸时念叨了这三个字,眼中竟带了几分异样的情绪。
晏淮玉偏头看向身侧不远处躺着的裴序身体,收回视线后,又看向前身蹲着的陌生少年,语气十分笃定道:“是你。”
只是简单的两个字,但裴序就是懂了,他缓慢点头,“是我。”
“你叫什么名字?”晏淮玉道。
裴序:“……”要命,他就是躲晴娘才进来的,怎么晏淮玉刚醒来也问这个。
没事,不过是名字而已,队长也说过,狗不嫌家贫,难道他会因为名字太过随意而羞于说出口?
没事的,小石头这个名字,细想起来其实还是很有淳朴的韵味。
“我……我叫……”他抖着唇,尽量让自己说出的话连贯些,“叫……小……”
“子璎。”叶沛忽然出声打断。
“啊?”裴序看向叶沛,刹那间竟有些呆滞。
“怎么?”叶沛眼中带着笑意,道,“你记性不好,将自己名字都忘了?小子璎。”
“啊,没,对!”他摸摸额角,对晏淮玉重重点头,肯定道,“就是这个名字。”
子璎就子璎吧,总比小石头好。
“子璎。”晏淮玉将这两个字细细念来,嘴角化开一丝堪称温和的暖意。
“行了。人给你救回来了,你现在就随我回去吧。”叶沛的声音打破了此刻和谐的氛围。
“你要走?”晏淮玉问道。
裴序苦笑了下,带着几分艰涩的语调,“我能说实话吗?”
晏淮玉温声道:“你说。”
裴序握拳放在嘴边,快速小声道了句,“其实不太想。”
这声极低,但晏淮玉听清了,他眼中泛起笑意,决定道,“那就别走了。”
“病秧子,你说什么呢?”叶沛冷冷的声音响起。
晏淮玉没有立马回他,而是将手搭在裴序肩上,低声说了句,“扶我起来。”
他身上干净的地方很少,但就是这副甚至需要人搀扶的狼狈模样,站在叶沛对立面时,气势却不让分毫。
“他不能回去。”晏淮玉如是说。
叶沛冷哼一声,实在想不通这个病秧子是拿什么底气同他说这话的,他看向小石头,“跟我回去。”
裴序目视前方,表情十分茫然,心想他竟然已经耳聋到如此地步了吗?怎么对叶沛和晏淮玉的话一句也听不见,想来真是十分无奈与可怜。
“装聋没用。”
他这点小心思自然瞒不过叶沛,只一句直接道出了小石头的盘算。
“我说了,他不回去。”晏淮玉往前走了一步,挡在裴序身前。
看来问题不在小石头,是这个凡人在干扰他的决定,叶沛将目光重新落在病秧子身上,只要解决了他……
这位叶神君看他的眼神和蝼蚁差不多,晏淮玉自然明白是为什么,他双手使诀,一丝金光从洞外瞬息间飘忽而至,窜入眉心。
与此同时,在他们所处的木洞外,平地刮起飓风,交叠的树桩在这阵风猛烈的冲击下,发出咯吱咯吱的响声,仿佛随时会被解体。
风声在洞内盘旋回荡,像一头巨兽在低头咆哮,整个屋子因为它的愤怒而阵阵颤抖。
“出什么事了?”
杞红晴在体内那丝金光刚离体后,就出现在了树洞内,眼下叶神君和晏郎君那边气氛焦灼,她不敢凑上去,只能小心遁走去问阿序。
裴序闻声,下意识说出心中一直念叨的话,“我是聋子。”
杞红晴:“……”
不等她再开口,这座临时搭建的树洞终于在狂风中坚持不住,一声巨响后,自下而上的巨木被飓风席卷分散,而后重重落在远处。
这时叶沛才看清,外面哪儿是什么狂风,是遮天蔽日数不胜数的纸人。
这与昨晚那个小祟魂用的纸傀术天差地别。果然,病秧子才是背后的控傀之人。
“这才是真正的纸傀术,还真是,久违了。”叶沛望着纸傀,忍不住感叹了一句后,对病秧子道,“你是天方国司祭一脉的后人?”
“不是。”晏淮玉摇头否认道。
叶沛指着那群纸傀,“那……”
晏淮玉道:“古籍有载,侥幸所得。”
说罢,晏淮玉大手一收,漫天的纸傀纷纷窜入他袖间。须臾后天光再次落在他们身上,风平浪静,仿佛之前的一切都是幻觉。
晏淮玉淡声道:“只是收回之前布下的纸傀而已,神君不必在意。”
叶沛微眯双眼,别以为他没听出这病秧子言下的威胁之意,收个纸傀需要这么大的阵仗?
“神君或许误会了,子璎不能留在这里,其实是因为他的债没还。”晏淮玉沉声道。
叶沛没想到病秧子是冲着这个来的,他不以为然道:“无碍,多少金银,我给便是。”
晏淮玉却缓缓摇头,“不是金银可以弥补的。子璎欠的,是情债。”
!!!此话一出,语惊四座。
叶沛差点没反应过来,本能看向病秧子身后的小石头,却见他也双目微睁,一副震惊的模样,当即心下了然,安定下来。
“你诓我。”叶沛道。
“我说的,是他。”晏淮玉袖手一指,指尖所指的那头,正是躺在地上,气息微弱的裴序的身体。
叶沛皱眉不解道:“他……他不过是一副死了许久的尸体。”
“尽管微弱,但他还有气。”晏淮玉道,“有气,便不算尸体。子璎借他的身体,享受了属于他的兄弟之情,家族富贵,这些都是要还的。”
“我记得,你之前还拿了颇多银钱给城外的走镖人。”晏淮玉朝身后问道。
裴序刚想点头,忽然想起自己现在是个聋子,只能看向晴娘。
杞红晴受意,连忙点头道:“是有这回事,当时是我陪着阿序去的。”
晏淮玉道:“虽是好意,但这笔钱也是裴序的。”
“你什么意思?”叶沛道。
晏淮玉道:“很简单,他借了这具身子,就必须替他了却世间事。”
“荒唐!不过是一介凡人。”叶沛眼眸一暗,沉声道,“这是什么规矩。”
“人间的规矩。他得跟我回去。”晏淮玉斩钉截铁道。
——
雍京城,裴府。
今日天亮的有些迟,烛火彻夜未熄的房中,一道人影映在窗棂上。
人影一手捂嘴,头轻微点着,细听之下竟有闷咳声传来。
杜谨修看着眼前染着血迹的手巾,担忧道:“你这样下去不是办法。”
“没事。”顶着裴序脸的相殿绝拭去唇边的血迹,不在意地摆手,“今日那东西来,我照样撕碎它们。”
“这样不行。”杜谨修还是否定道,“你要是出什么事,裴小郎君回来我怎么交代?”
“阿序……”相殿绝听到这个名字,嘴边起了抹笑意,他看向镜子中熟悉的脸,不知是在看谁,半晌才道,“是啊,我也想阿序了。”
“可明天我不出去,床上那人怎么办?”相殿绝道。
是的,这间屋子里,除了相殿绝与杜谨修二人外,里间的床上还躺着一位客人。
重重床帘之中,一道人影缩在床角深处,那人将自己整个蜷缩起来,是个非常没有安全感的姿势。
如果裴序此刻在这儿,必然就能认出此人,竟是昔日同窗,季棠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