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个问题，我一直想问你。”

“你问。”

“为什么你带我走，叶神君没有出手阻拦，且还跟来了？”

晏淮玉坐在廊下，拨弄着手中的鱼食，这种鱼食多是京中富商府上用的，崔府的这位夫人却只是用来喂这些不值什么钱的江鱼。

只见水池里争相冒头出来吃食的并非是观赏用的花鱼，竟是江边鱼贩常捕捞起来的黑鱼。

裴序瞧一碗鱼食见底了晏淮玉也没回他，这个问题他想了两天，去问叶沛肯定是不行的，想来还是得从晏淮玉这里下手。

晏淮玉忽然道：“你看这些鱼，被人这么精细的养着，明日我想用他们吃一桌全鱼宴可行？”

“……”裴序低头瞧了那些鱼，没觉得有什么奇特的，迟疑的点头道，“行吧。”

晏淮玉继续道：“但若是我不管他们死活，任由他们自生自灭，还要每日一桌全鱼宴呢？”

“那估计不行。”裴序道，

这一池的江鱼，不耗费人力、财力根本没法在死水中生存太久，若是将这些撤去，任由它们自生自灭的话，一池江鱼顶天活两日。

“要得到什么，就必须付出什么，得到与付出从来都是相等的。”晏淮玉放下鱼食碗，道，“叶沛怕的不是我，是这个道理。”

“不懂？”晏淮玉看裴序依旧茫然的神情，又耐心解释道，“你现在这具身体是裴序的。”

是的，下山时他又进了裴序的身体，还是在叶沛的默许下，回到了之前那副，别人看他是裴序，他看自己是自己的模样。

晏淮玉道：“你当初借用的如果是生前无忧无虑、家族和睦的身体，或许叶沛还真不用顾虑。但裴序不一样。”

裴序不解道：“哪里不一样？裴家世代经商，衣食无忧，裴序的父母兄姐对他也好，这还不算无忧无虑？”

“……换魂之后，我查过裴序。”晏淮玉意有所指，“他不是裴家的人。”

裴序：“什么？”

杞红晴：“啊？”

晏淮玉和裴序看向忽然出现的杞红晴。

“额……”杞红晴似乎也发现自己从阿序褡裢中跑出来听八卦的行为确实太惹人注目，干笑了两声，歉声道，“我不是故意的，那我走？”

“没事，坐下听吧，晴娘。”裴序说完示意晏淮玉继续。

杞红晴立马入座，坐的十分乖巧。

晏淮玉看这二人的模样，没说什么，继续道：“裴序不是裴家的人，这事几乎没费什么功夫就被我查到了。”

数十年前，朝廷动荡，丰朝的皇上退避三江城，裴家倾全族之力支持，裴老家主的儿子，也就是现在裴策的父亲，因为战乱走失了半年，半年后归来时就抱着一个孩子。

“那个孩子，就是裴序？”杞红晴道。

晏淮玉点头，道：“这件事知道的人不少，裴家也没有故意要瞒这个孩子来处的意思，对外只称是裴家主在外所生的孩子，生母产后离世。”

“裴序在裴家一直深居简出，直到跟着裴策来到雍京城任职，他的事一向很少有人知道，只一件除外。“

是什么事在场三人心中有数，无非就是和沈束的那点桃色传闻。

“所以呢？”裴序问。

裴策对这个弟弟真的非常好，但只是因为沈束这点事，裴家应该不会对真正的裴序有什么苛责，那为什么晏淮玉还会说真正的裴序过得不好？

“这就是下一个问题了。”晏淮玉手指点了下桌上的茶盏，低声道，“子璎，茶水没了。”

故事戛然截止，这谁忍得住，裴序立马拎起桌上的茶壶，准备给晏淮玉续满茶水。

当水满七分时，晏淮玉伸手按在拎着茶壶的手背上，道，“够了，茶倒七分，再满就是赶人了。”

“哦，好。”裴序闻言将茶壶放下后，继续等着听故事。

晏淮玉素手执起茶盏，送到唇边浅喝了一口。

想来是桐苍的茶好，不然为什么感觉晏郎君喝完茶后更开心了，杞红晴的眼睛在这二人之间来回滴溜溜的转，心道这个情景怎么有些眼熟。

放下茶盏后，晏淮玉神情严肃了许多，道：“你可知祟魂是怎么形成的？”

这怎么能不知道，旁边不就坐着晴娘吗？裴序微微点头。

“抱以极度恐惧或恨意而死的人，大概率会成为祟魂，而成为祟魂之后，他们的身体会产生异变。所以为了避免这种情况，仇家会将让他们尸身焚毁。因为拥有尸身的祟魂，力量非比寻常。”

杞红晴只留着一颗头颅，就能呼风唤雨，更别说是拥有整具尸身的祟魂，力量更是不容小觑。

晏淮玉总结道：“如果我没猜错的话，真正的裴序已经化祟了，所以他的尸身才能死后不腐，甚至保留气息。”

杞红晴是因为与丈夫分离又遇上盗匪，极度惊恐之下化祟，但头颅还是有些腐败，可裴序不一样，尸身与常人无异，要维持这种程度，必得是经年累月积压的怨气所致。

所以晏淮玉才会断定裴序并非人前那般乖巧模样。

“化祟，那他去哪儿了。”裴序道。

晏淮玉缓缓摇头，叹口气道，“这事颇为复杂，但你既借了这具身体，就得等着他来，或者，帮他应某件事。”

听到这里，桌上两只神情又茫然起来，晏淮玉也不问，继续解释道，“还记得我开始说的那个道理吗？”

裴序回忆着，艰涩道：“得到和付出，是相等的。”

“对。”晏淮玉点头道，“你借用了别人的东西，如果不想付出与别人相关的事，那就得付出自己作为代价。换言之，裴序的身前身后事如果不由你帮他解决，那么终有一天，你就会付出与这件事同等的代价。”

“杞红晴当初是怎么跟着你的？”晏淮玉想也知道，补充道，“是不是你同她说，会帮她找方闲，让她别下雨了？所以后来你为了找方向，把司祟府闹得人仰马翻，甚至被司祟府追杀。”

——分毫不差，裴序当初还真就是这么说的。

“可，非得这样吗？”杞红晴出声道，“如果有人得到了，但要他付出的时候，他不认了呢？或者，他身无分文，以小博大不行吗？”

“不可能。”晏淮玉道，“没有人能逃出这种规律。如果这个人身上没有与“得到”对等的筹码，那他就会失去潜意识中最重要的东西，这些都是计算好的。一旦想“得到”的东西到手，就必定有与之对等的东西存在。”

“这种规律连叶沛也逃不过，所以他只能放你下山，替裴序了却身前身后事。”

话音一落，四下沉默。

这些话，裴序与杞红晴听后只觉得沉重，原来每种无意的选择背后，都有与之相对的失去，这就是晏淮玉说的——人间的规矩，竟连神也没办法。

“可只是替裴序了却世间事，叶神君为什么还一定要跟着？”裴序道。

“……这也许是。”晏淮玉手指撑着下巴疑虑片刻后，忽然对着裴序朗朗笑道，“许是怕在下最后连本带利，卷被跑路吧。”

这话裴序是当真没听懂，叶沛担心的是晏淮玉，怎么反而要一路跟着他呢？

不对劲，很不对劲，阿序和晏郎君怎么……怎么相处起来与方闲和她成婚那会差不多啊，难道是因为她太想方闲了，所以看什么都与他有关？

“晏郎君——！”

程冉的声音自回廊那头传来，杞红晴闻声缩回身形，回到阿序褡裢中，裴序当即也将兜帽重新戴上。

“什么事？”晏淮玉面色如常地看向这位娄校尉的随从。

“邱司直醒了，说有事想同你说。”

“多谢，我一会就去。”晏淮玉道。

等程冉走后，裴序小声道：“邱潋白找你做什么？难道他在山上看到你了？”

“不知道，过去看看就知道了。”晏淮玉道。

“你不怕？”裴序还是不太放心，“在山上绑他的时候你也在，现在过去就是自投罗网。”

晏淮玉听完裴序的猜测，也认真地点了点头，手指一勾，让裴序过来些，看样子是有什么事不方便大声交代。

裴序不疑有他，低头凑近。

然而下一刻，晏淮玉就在他发顶轻轻点了一下，语态分外轻松。

“世间事这么多，“怕”是躲不过去的，小子璎。”

裴序倏然站直回去，捂着自己被攻击的头顶，一时不知说什么好。

……

“听说你找我？”

晏淮玉坐在床边的矮凳上，邱潋白昨日被程冉接回来便睡到今日，一醒来便是找他，想来也只有山上的事。

“对。”邱潋白虚弱的点头，却道，“之前晏郎君在镇国公府上办了私塾？”

私塾，怎么会提起这个？

但晏淮玉面上不露一丝破绽，微微点头称“是。”

邱潋白又问道：“我听说，文国公府的小公子，在私塾拜贤安先生为师，你们应该算是同窗？”

这下晏淮玉是彻底明白邱潋白找他不是问山上的事了，神情也放松了许多。

“你说的是，季棠辛？”晏淮玉道。

“对，就是这位小公子。”邱潋白思忖片刻后，干脆道，“他或许会有性命之忧。”

晏淮玉闻言神色一凛，不动声色地向了裴序，却见对方也满眼疑惑地看向他。邱潋白怎么会知道季棠辛的事——是屈秉风！

屈秉风为什么会突然从赤悯城回京，还一路昼夜不息的闯十八岭这条近路，是因为京中出事了？

可有文国公在，出什么事会直接危及到季棠辛，且需要让屈秉风亲自回去的？

答案再显然不过——是文国公出事了！

任凭脑中思绪万千，晏淮玉还是平静道：

“怎么说？”

邱潋白道：“说出来你可能不信，我前日遇到镇国公府的屈将军，是他告诉我的。他正赶往雍京城，离开的时候同我说，文国公于前些日子，骤然离世。镇国公传信给他，怕季小公子遭遇不测，所以急召他回去。”

“我就听了这么多，想着你和那个季小公子曾是同窗，照霜觉得，还是让我同你知会一声，回京前也有个准备。”

“多谢邱司直提醒，在下不胜感激。”晏淮玉说罢，起身对邱潋白十分郑重地作揖行了礼。

“唉，别别别，哎哟。”邱潋白刚想起来制止，扯到痛处又跌回床上。他浑身的骨头在驴背上都被跌散了，醒来后只觉得哪里都痛。

幸亏晏淮玉行完礼没再做什么事，不然邱潋白觉得自己也太难为情了，不过就是传了几句话而已。他眼睛从晏淮玉移到房中另一人身上。

“小白恩公，这次又是你救了我，我知道。”邱潋白停顿了片刻，接着道，“若不是你的驴，只怕我会一直落在山匪手中。你救我一次，你的驴又救我一次，两次都是因为你，你放心，等回到雍京，我必定让家父亲自登门拜谢。”

那倒不至于……裴序心想，现在邱潋白这虚弱的模样，说白了，十分痛有八分都是他造成的，真要说拜谢，他也没那个脸。

“不用了，你对驴哥好些就行了。”裴序诚心道。

说真的，没有撒开腿跑的驴哥，邱潋白这会还不知道会怎样呢？他现在都没想通，晏淮玉怎么敢将驴绳套在马背上，驴哥它跑得过马吗？

更何况屈秉风几人骑的那可是军中良驹，一路从赤悯城拼杀过来的宝马！

所幸逃命时驴哥竟然真的发挥了潜能，没有落后宝马太多，这样想来，驴哥确实更值得邱潋白这声感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