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房内,姜先生喋喋不休一个时辰依旧不见停,赵峻好不容易找到个对面低头喝茶的空档,打了个哈欠。
“殿下?”姜先生察觉到赵峻的不耐烦,有些不满地蹙起眉头,做长辈模样规劝道,“殿下是要成大事的人,怎能怠惰己身,自甘堕落呢?”
赵峻想,他都能算怠惰了?此前在明肃司一连住了十几日,每日都有听不完的上报。单说成家这一桩案子,折腾半天也没有个定论,偏生父皇也没有松口的意思,铁了心思要严惩成家,还要他们明肃司给出能彻底定罪的证据。
司里有官员提议去查成将军戍边时在地方拥兵自重的证据,言这是手握兵权之人最容易出差池的地方,只要有一点反叛的苗头加以渲染便可重判,可一茬茬人派过去了,当地关于成将军的恶名愣是一点都没传回来。若一直拿不到成家的罪证,任由情绪在朝堂乃至民间发酵,这事就越难办。
总不能他们明肃司出头造伪证构陷吧?别说,还真有胆大包天之人这样想甚至都试探到他跟前了,被他训斥一通停职了。别人监管明肃司时如何做他管不着,如今监管明肃司的是他楚王,若闹出这种事,让他日后如何取信与臣民?
别说明肃司了,就算是全京城,怕是也找不出一个比他更憋屈的人!
心里本来就烦,眼下还被面前这人训,赵峻就更难受了。
这人的确有些本事,可心眼比本事更多。然而他现在还用得着这人,便只能闷声答:“先生教训的是。”
赵峻目光向下,看对方圈椅上十分别扭的左腿。也就是这时候,他突然不愧疚之前派人给这人打了一顿,就当是提前为他出了口气,让他一个皇子不至于面对一个无官无禄之人还得一直受窝囊气。
好在他赵峻从前住在宫里时,上至帝后下至太监宫女,人人都喜好管教他,令他早早学会了打太极,即使是面对当时最严厉的张太傅也总有办法摆脱。
赵峻面上未有不忿,假做一个虚心请教的好学生:“先生之前说父皇若是知道我心中挂念兄弟之情,一定十分高兴,我明日出城为接大哥,也正是出此考量。可我此前并未亲耳听得父皇应允,心下仍旧担心……”
“殿下担心什么?”姜先生不太认可,“在下之前早已同殿下讲过,皇上同先帝极为相似,重亲情孝道。只不过殿下您同睿王前些年颇不对付,也几次吵得针锋相对,皇上见二位殿下兄弟不和,心中难免忧虑,担心二位之间再生罅隙。皇上自身同几位兄弟兄友弟恭,从不知兄弟不和是为何物,更不知如何调解,干脆放任不管,只要二位殿下之后不再生出新的矛盾便可。所以在下说皇上不安排殿下出城迎接睿王,正是因为皇上知道他介入其中有可能适得其反,所以只安排平王殿下做迎接。可殿下您主动提出来,这事就不一样了。即便睿王不赏脸,也是他作为兄长的不是。咱皇上自个就是长子,知长子理应爱护容忍弟妹,届时见到睿王此般逆行,定会对其心生不满。而殿下您修复兄弟亲情的诚意,天地可鉴,无可指摘……”
“那照先生的话,我若是早些去是否会更好?”赵峻紧忙问。
“什么?”姜先生被这没由来的话问地一怔。
“本王的意思是,我早些出城去接皇兄,若是能走一段路在路上提前接到人,是不是更好些?”赵峻开始胡话。
“不可!”姜先生厉声否认,“皇上安排平王殿下迎接,也默许了殿下一同前往。可殿下若是自作主张越过平王出城提前接人,置平王于何地?如此一来,岂不是修好同睿王之间的关系,又坏了同平王之间的关系。平王殿下安排迎接,不好随意离开,届时一定会守在城楼上,殿下只需陪平王一同在城楼上等候即可。再者说,殿下独自出城,怕是不安全,若路遇不测,皇上问责起来,无人担得起啊。”
“先生说的是,是我想的少了。”赵峻点头,又问,“那依先生之见,我当何时前往城楼。若是早了,同样冒犯二皇兄,若是晚了,又怕错过迎接。”
“此事不难,殿下只需明日一早派人上平王府问一问平王出发的时辰,稍晚片刻,您再前往便是,既不得罪平王,也不至于误了时辰。”
赵峻假作思考:“无需派人去问,二皇兄同我提过,他该是卯时前后到南门,我也差不多时辰出发便是。”言讫,他煞有介事起身,朝一侧走去看漏刻,忽而大惊道,“竟已快亥时了!”
他转头,只见姜先生趁他离座,费力地挪了挪自己的残腿,于是又紧忙关怀道:“本王也是同先生聊得起兴,忘了时辰,先生的腿可还好?”
姜先生嘴角一抽:“尚可。眼下天色已晚……”
赵峻心上浮出一丝解脱。
“在下再同殿下讲讲明日见人需注意些什么——”
赵峻顿时感到一股火气直冲天灵盖,刚才的耐心忍让都成了助燃的稻草。
当此时,外面传来一阵急促的敲门声。一阵刚结束,下一阵紧接着又来了!
赵峻什么都不顾了,疾步走到门边,在门外焦急的“殿下”声中一脚踢开门。
门外之人险些被门撞开,紧忙跪下。
“殿下,王妃请您去,说后院走水了!”
*
“水,娘,水——”
一盏茶前,马玟姜被走水的消息惊醒,猛地坐起,连同今晚被她特地带到身边睡觉的儿子赵亨也哭闹起来。顿时间,屋内屋外,乱作一团。
马玟姜紧忙起身,顾不得安抚收到惊吓的儿子,将其抱给奶娘,又在桃夭的侍候下匆忙批衣挽发,焦急间,还不忘隔着门,向外边来通传的小厮问话:“具体是哪一间屋子走水?可有人在里面?附近住的人可都叫起来了?……”
门外,不远处,火光熠熠,越过院墙映来,像一朵开在夜空中的血花。小厮从一片吵嚷中艰难辨清王妃努力大声却依旧细弱的声音,尽量冷静答道:“是西北一处荒院子,从前一直锁着的,应该没人在里面。附近的人已经去提水灭火了——”
马玟姜推开门,露出一张还算稳得住的脸:“其他都事小,千万别出人命。损毁的物件都记下来报给账房……”
多年的王妃生活终究是在她的性情作风上烙好了印。睥睨间,这位被困在后院琐事中软弱王妃显露出她的风范,理性处事,说一不二,甚至不知不觉间忘记了那位王府真正的主人,肃然安排起一切。
奶娘手中的赵亨开口说话也有两年多了,却表现出比他母妃有过之而无不及的内敛寡言,往往是大人重复百十遍他才肯赏脸重复一遍,可今晚却一反常态,望着不远处被红色染成渐变的一片天空,收回眼泪,转而兴奋大喊:“火,娘,看火,在天上,玩——”
“不能玩,很危险,会死人。”马玟姜摸摸儿子天真的小脸,旋即吩咐道,“把亨哥儿带回去睡觉。吩咐下去,竹苑上下,要么同我去提水救火,要么安静待在自己房里,谁再瞎吵嚷,罚三月月钱。”
马玟姜也是快走到失火处才知道这群下人通传了她却没通传赵峻。
桃夭眼色一凛,替主训斥道:“一群蠢货,这王府的主子是谁都认不清了?记住,今日是王妃不同你们计较,不代表你们没错。还不赶紧遣人去请殿下!”
自从听到失火院子里没人,马玟姜心里的大石就落下一半,看见火势并未蔓延,另一半也落下了,转而计较起旁的——后院某些人平日里阴阳怪气说殿下如何宠爱信任她,将王府大权全部放给她,却不谈真正涉及库房钱款、人事调动这类的实权她一点也碰不到。一面被人嫉妒、找茬,一面又被赵峻挑剔嫌弃,纵使马玟姜自小便是个爱吃亏的,进王府后还是时常受气到想发作。
得亏今日这火烧得不大,只要灭了火,赵峻来看一眼,定会当即下令查清原因,明早再派人入宫报安。之后她请求从王府每年维修的银子中批下预算来重修,这事就算完了。
总归怪不到她头上……
火势逐渐被控制住。马玟姜主持救火的同时,还不忘敲打一些因胆小而失智喧哗之人,以免再生乱。
侧妃邢依水的院子离这最近,因而亲自出来查看,见到王妃先盈盈一拜,随后遣自己身边的奴才加入灭火。马玟姜目光扫过她,简单一两句,也不特别寒暄,一心只等赵峻来,最好把后面的琐事都甩给他。
邢依水主动站到马玟姜身侧,柔声道:“我先前被下人闹醒,听说是走水了,心里纳闷这地方都没什么人,怎会走水,但紧要关头,想不得太多,便遣了我院里几个人赶紧出来灭火,再请姐姐来处理。吩咐完了,想着这事可能不小,我住得最近,总该亲自来看看,就穿衣梳了头,却不想姐姐住得比我远,来得却比我早。”
“多亏妹妹派人及时通传。”烟雾被风刮开,人群中咳嗽声不断,马玟姜接过桃夭抵来的湿帕子捂住口鼻,“不过现下还是少说些话,免得烟气吸了咳嗽。你我只需静候殿下前来处置即可。”
邢依水心想,王妃这不都处理完了吗?他们殿下又不会救火,来之后除了发火骂人还能做什么?
可二人没想到,先等来的不是赵峻,而是下午还卧病在床的何瑶,以及其身边搀扶的金绣。
何瑶一步一停,状似十分痛苦,还有十几步路就远远咳嗽起来。马玟姜不得不去接她,邢依水也紧跟上。
“瑶妹妹怎么来了,你身边的人也不拦着你?”马玟姜问。金绣也不争辩,紧忙跪在旁边。
何瑶站定,先大声道:“王妃姐姐来了,邢姐姐也来了,我不来怎好?”随后凑近,小声而慌乱地问,“这火怎么还没灭?”
马玟姜被这一问搞得莫名其妙,还是邢依水解释道:“最近的一处水井也有一百多步,这么些人,已经很快了。方才一小子说院里枯草烧不完火是不容易熄灭的,这火看着浇不熄,实际已经烧不出来了……”
“……快再叫些人来!”何瑶支支吾吾,仍是急躁异常。
“现下是二更天,后院走得开的人都往这边来了,总不能动殿下那边近卫吧?”邢依水耐心道。楚王府有一支百余人的近卫,只负责赵峻的安全,其他一律不管。即使是王妃马玟姜,没有合适的理由同赵峻的许可,也使唤不了这些人。眼下这火势伤不着人,即使伤着了,伤的不是楚王,他们也不会出动。
“救人要紧啊!”
马玟姜见何瑶疯疯癫癫的模样,心里爬上一丝不安,抓住她的手腕:“这是个上了锁的荒院,自我们入王府就一直空置着,你忘了?”
“里面有人!”何瑶打了一个寒战,几乎跌倒,被二人扶住。她反掐住马玟姜的手,乞求道:“姐姐们答应我,别说出去……那院子里锁着一个美人,我之前被禁足就是因为无意中撞见她进殿下的书房……我无意中知道她被关在这里,我不知道她是谁,我不知道殿下为何要将她锁在这……我只是不想看见她死,殿下还没有来,还没来。”
何瑶浑身软得站不住,黑暗中无声靠在马玟姜肩上,在她耳边道:“我从来没害过人,姐姐你们知道的……我今天救她一命,也请姐姐救我一命。我被禁足那些天一直做噩梦,我怕殿下对我——如今我把这事告诉你们,殿下总不至于——对不起,我太害怕了……”
火苗在马玟姜的瞳孔中跳动,愈烧愈烈,刺得她骤然紧闭双眼,头晕目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