赵峻赶到时,院门早已破开。将熄未熄的亮光星罗棋布地排列在荒草枯黑的残骸上,一阵阵井水落在火焰上蒸起的湿热浪潮扑涌开,呛鼻的烟雾蔓延而来,像是深夜里瞬发的暗器,刺得他鼻腔失灵。
“灭火的怎就这么些人?”赵峻质问,然而没人顾得上回答,抑或是害怕被迁怒,索性用慌忙来掩盖自己对主子的敷衍。
褚随拦住赵峻,道:“殿下不能再往前走了。”
他们来得晚,没能瞧见先前火光映天的情形,奴仆一桶桶水抬来,企图浇灭所有不受控的亮光,恰逢浓云叆叇,天上星子好似也被那茫茫水汽浇熄,只余一片黑压压的世界,越吵嚷,越死寂。
宽大的庭院内现下只有随赵峻来的几盏八角宫灯,灯辉幽微,勉强照亮脚下被烧得看不出形状的“路”,指向一处,像是通往炼狱一般。
周围的幢幢身影依旧忙碌,需得把所有亮光都浇透,唯恐死灰复燃。不知谁主动靠近,说了一句:“奴才们没拦住,王妃进那屋子里面了——”拽回赵峻的神魂,霎时间,不顾一切,大步朝前。
*
马玟姜带着邢依水找到了何瑶口中的女子。
在最里一间,远离院门。
所幸,院里的火势并未蔓延到她身边。
她安安静静平躺在床上,那样慌乱的场面都没能唤醒她,又或者她已经出事了——这是马玟姜探到她呼吸心跳之前的最坏猜想。
可她为什么会在这,不为人知。照何瑶所说,她是赵峻私藏在此,可为何只有人锁她监视她,却无专人照看她的性命安危,教她险些命丧火口。她脸上的伤不似烧伤,那么又是从何而来。为何她的样貌会让人感到如此熟悉。这一切,为何,为何……
“姐姐,这姑娘好像醒不过来。”邢依水先前执意要一起进来,抓住人肩膀猛晃了几回,试图唤醒眼前人,没回应,心道奇怪,又拎着灯好奇地观察室内布置,“难不成谁给她喂了药,要在这害死她不成?”
“不要乱说话!出去了也别随便开口。”马玟姜厉声警告,旋即对跟进来的一个内侍说,“将她先背出去,至于殿下那,我会去问。”
她自然要问。若这女子神不知鬼不觉在死在这里,该是算谁的错?她身为王妃没有立场责备赵峻在自个府上藏人,但她总归不愿意太早就让自己掺和到人命关天的糊涂账里。这女子是谁,谁还知道这女子的存在,火是谁放的,以及纵火之人是否意在杀人……总得有人出面厘清。
赵峻几人赶入,刚巧撞见掩住口鼻相互扶持而出的马玟姜、邢依水二人,以及内侍背上毫无知觉的和玉。
“她——”
“气息还在。”马玟姜凝着他的眼睛,无论如何,先报平安。
“那便好。”此时此刻,他早已顾不得这一切为何而起,只是不想姐姐身边逃出来的最后一名亲信死去,在他还没查出任何线索之前。
和玉拼了命把消息带到楚王府,他若是连她的性命都护不了,何谈查明真相,何谈登上高位。
几年来相敬如宾的夫妻二人,此刻心里升起一股没有缘由的默契。马玟姜望见他眼底的复杂情绪,主张道:“这院子现下是住不了人了,不如把人送到我那去,也方便照看。”
赵峻看了看旁边的邢依水,又听得马玟姜解释道:“邢妹妹离这里最近,就来帮忙了。今晚多亏了邢妹妹及时通传我又先一步遣人救火,这才没酿得祸事。”
赵峻顺着马玟姜的话,夸赞体恤一番,吩咐人送邢侧妃回去休息。
邢依水有些身处事外的懵懂,但很会看眼色。她想起方才何瑶神情激动,若何瑶所言皆属实,这女子同赵峻关系一定不一般。
赵峻眼下试图打发她走,她知道对方有意将自己摘出事外,并且没有任何责备的意味,也乐得下台阶,心道自己并不需要更多警告乃至威胁,她绝不会将此事告诉外面的人。谁是她的靠山,她还是很清楚的。
这也是马玟姜的本意。她知道今晚一定有些东西瞒不住了,不如少些人牵连进来,免得生乱。她见赵峻的态度与预料之中一致,一方面有些难受自己做了这么多年王妃,任劳任怨,始终得不到真心的信任。另一方面又害怕赵峻真的背着她惹了什么事端,怕这事会牵连她和儿子。
赵峻同马玟姜回了竹苑。府上值班的大夫早一步得到吩咐候着了。赵峻跟她透底前,她留了个心眼没遣人去外面请太医。
而这一边,马玟姜请赵峻到隔壁说话。
“我进王府这么些年,什么秉性,殿下再清楚不过。我知道殿下嫌弃我不够聪明,许多事都不爱同我说。我这么些年来,本本分分,心里从来不藏私心,这些您都看在眼里。且说您前两年那些事,被母后知道了去,可那也都不是我这泄露出去的。今日您愿意同我说,我自会帮您分忧,绝不多嘴告诉别人,若您不想说,我也不会再多过问,只是提醒您一句,亨儿还小,劳您凡事多考量,多念着我们这些人……”
赵峻觉得心里累,没有打断她,听她慢慢讲完自己的忧心,而后决定向这位老实稳妥的王妃托出部分实情。
“她是姐姐身边的人。”
“姐姐?”纵使不问朝事如马玟姜也很快品出了一些特别,探身凑近,小声向他确认道,“公主身边的下人都被处死了,那这姑娘……是逃出来的?”
赵峻点头。
马玟姜顿时明了,本来藏着一些七七八八的心思也都被这震撼的消息冲刷了去。
赵峻到达之前,她派人将何瑶送回去,吩咐所有人都不要主动透露何侧妃来过的消息。她没让第四个人知道她们之间的谈话,想着即使赵峻怀疑起来,知道何瑶来过,也没证据说明什么,毕竟她和邢依水也都在。
何瑶的话处处引导她认为院里的女子是赵峻私藏在王府内的外室。亲姐姐离世不久便准备纳妾,传出去足够教赵峻喝一壶。
可她这王妃又不会向母后告密,赵峻何必瞒着她藏人?
如今得知这女子是公主身边的人,马玟姜明白过来,这是个身份特殊、本该被赐死的人,可公主之死本就难定断,他们也不过是一些承了天子怒气的可怜人。赵峻主理成家的案子,亲、理两头难得,想要保下她这罪人又不被攻讦,将人锁在王府,连后院都瞒着,免得消息顺着谁传到外面,无可厚非。
她紧忙解释:“今晚府上着火的事肯定瞒不住,但看到这位姑娘的人不多,我先前也吩咐过不要外传。”
“你做得对。”赵峻赞扬地点头,“至少眼下,她的身份不能让人知道,父皇母后那边也不能透露。”
“那殿下原先如何打算?”
终于问到这个问题。
赵峻显露出几分无奈:“风波过去之后,给她换个身份留在王府里。等将来……等我查清姐姐的死,再谈她的事。”
所以这姑娘身上带着公主府的秘密抑或是公主的遗言?马玟姜觉得自己已经理清了前因后果,也不打算探问更多,开始帮赵峻思考对策。
“短时间内,就让这位姑娘先留在我这里吧。我这里总归比那荒院安全,也好照顾人,只要——”马玟姜试探道,“殿下肯信任我。”
“也好,今日之事,多亏你了。”赵峻起身,“去看看她吧。”
推开门,已有人守在门外。
府医道:“姑娘身子并无大碍,只是有些虚弱,吃几副补药好生养一段时间便可。”
马玟姜特地吩咐让府医隔着纱帐把脉,看不见脸,且桃夭也在一旁守着,不会有事。
“那怎么会一直不醒,可是吃了什么?”马玟姜问。
“这……不得而知。”
马玟姜看赵峻一眼。
“罢了,人无事就好,先生写下方子便请回吧。”
和玉被安置在一间耳房内。二人入内,遣了照看的桃夭出去。
马玟姜轻声靠近,掀开帐子看了一眼,见人双眼紧闭,没有转醒迹象,回过神走到赵峻身边,小声问:“将这姑娘留在府上不难安排,只不过,她脸上的疤……太显眼,怕是不好随意行走,容易引人起疑。”
楚王府里,原先从宫里跟来王府的老人并不少,韩家送来的下人也有一部分。谁都不敢赌这些人的忠心,正如赵峻把书房的人都换成了自己知根知底的。凡事小心些最好,马玟姜的忧虑赵峻都能明白。
赵峻道:“我原是打算派人去寻些方法。现下她人在你这,以你的名义派人去寻除疤养颜的法子,也不打眼,这事便交给你吧。”
马玟姜领下吩咐。
明月高悬,夜已深了。马玟姜拿准分寸,不卖乖也不邀功,借明日的差事把人请回去了。随后唤了自己陪嫁的一个丫头专门来照看和玉,嘱咐完一切,已过子时。
“你今晚熄了灯先守在外面的小榻上,若里面的姑娘醒了,立刻来告诉我。”
名叫蕊红的丫鬟领了命。
马玟姜劳累了一日,去看了眼儿子,自个也回屋歇下了。楚王府再次回归到属于它的深夜。
然而一日里发生太多的事,马玟姜入了睡也不得安眠,在梦里开始反思起自己有没有哪里做的不妥帖,抑或是哪句话说得不体面,因而想起自己没同赵峻解释这荒唐的起火。
最近虽热却并不干燥,即使满园枯草也不可能自己着火。王府里无端起火,还险些害了人命,总要想办法揪出纵火之人,才好向宫里交代。
得了,还得查。
云想苑,金绣提了盏小灯,悄悄入内。
“主子,王妃那边都歇下了。”
“就这样?”何瑶有些诧异,“殿下也没发火?”
“没呢。”
“那柳微娘那边呢?也没动静?”
“……也没,说是柳主子回屋没多久就睡下了,之后也没被吵醒。”
何瑶顺着头发,纳闷道:“奇了怪了,她倒是稳得住。”
金绣叹了口气:“主子,刚才燕儿悄悄来过一趟。”凑近了些,在她跟前耳语着什么,“咱们怕不是……”
何瑶猛地起身:“你的意思是,火不是柳微娘派人放的?”
……
而当同时,竹苑,蕊红看了眼床上之人,见无异样,便打着哈欠去吹灯了。
“姑娘您可千万别半夜里醒过来啊……困死了……咱都好好睡觉,有什么要说的,您明早再说,也免得我再去打扰主子。”
脱衣声哗哗,火光“呼”的一声熄灭。
不多时,平稳的呼吸声响起,为这场闹剧透支的一夜疲倦努力还账。
而床上的女子,幽幽睁开眼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