京城里本只是死了一个公主,却牵连了百千人。风波席卷到眼前,谁都难再谈独善其身抑或是隔岸观火。有的人看得清根源,有本事保护自己远离风暴中心;也有的人还只是在随波逐流阶段就已经悄然被打上了标记,稀里糊涂被拥上一条无法回头的独木桥,往下看一眼,就可能堕入万劫不复。
然而,这一切再纷乱,千里迢迢跋涉到兴州城内也只不过是最普通的一桩京城故事,沦为茶余饭后随口一提的消遣,还不如前两天隔壁县城来了个说亲的媒人,最后被人姑娘拿笤帚赶出去的故事有趣。
巧合的是,几个货郎随口闲聊的一句,在叫卖声的间隙中钻进一个小姑娘耳中,被带给了另一个病秧子姑娘,成为二人当日逗留片刻的一桩话题。
梅儿感叹:“原来公主也会被婆家虐待,当公主也没那么好嘛。”
黎繁道:“公主怎会被虐待致死,她身边难道没人护她吗?就没人进宫告状?”又怀疑起来,“你说的是哪个公主?我还是不信,公主怎么会被驸马害死,这太荒唐了,你从哪听来的?”
“她身边的人都被买通了呗,这很难吗……我也是听别人说的,你问我做什么,我能知道?”梅儿哪想到黎繁还跟她较起真来了。
黎繁拧眉,夺了她手里面正准备求黎繁代读的话本子:“街上那些人长了一张嘴,什么都敢乱说,黑的都能说成白的,偏偏人家说你就信!我之前有没有跟你说过,少道听途说,不然你迟早得被这张嘴给害了。我是不明白,你跟我学认字的时候怎么就没这劲头,敢情心思全都放在这种乱七八糟的东西上面了……”
梅儿觉得黎繁吃枪药了。为这么一件事,至于吗?
梅儿不想理她了,听见福禄的声音,头也不回朝后去。
恰好师父这边指导完福禄,起身去前堂,同梅儿错身而过,很是纳罕,便多走两步到黎繁跟前问她。
“……没怎么。我管教她呢,她都这么大了,还跟个小孩子似的。”黎繁躲过师父的视线,把话本子往揣进怀里,转身假装摆弄自己的戥子。
他觉得好笑:“你是她什么长辈吗?你才比她大几岁,也学着管教起她了。”
“我比她大几岁,我知道?”黎繁没好气道,“师父也管教我这么多年,那师父又长我几岁?把我当小孩似的。”
她转过头,偷偷看他,发现他好像真的在计算。
她还真的不知道他的年龄。
如若问他年龄,算冒犯吗?
“师父救起我的时候,我约莫多大岁数?”
可话到出口,拐了个弯回来。
“怎么问这?”他一脸诧异。
“……我只是想起来,之前那个媒人上门来,说有一个人同我八字合得很,想问我意思。我当时就纳闷,我都记不得自个的生辰八字,他们如何得知,还以为是师父说了什么。”
话说起来,前两日有人上门给黎繁说亲。黎繁起先推拒不得,念着礼教没有撵人。然而对方才开了个头,就见黎繁突然大动肝火,把人给打出去了,谁都不知道为什么,也不敢多嘴。
忍让迁就病人,是三人一直以来的共识,至于被忍让的本人有没有发觉,那就不得而知了。
这件事本来都要过去了,此刻突然被拎出来,他就猜测她还在恼。
比起一个人生闷气,他当然更希望黎繁有什么郁结都能发泄出来,哪怕不是同他说。
可在这事上,他也的确无辜。
“那是他们昧着良心瞎编出来的。我也不知道你的生辰八字,也从没向外人透露过你的消息。你的私事,总该由你定夺,我无权干扰。”
她若有所思地点点头:“那是我先前错怪师父了,话说清楚我心里就好受了。”
他好笑道:“我本来是想来劝解你们二人,没成想歪打误撞解决了桩你我之间的误会。我知道你说话向来直爽,可梅儿比福禄大不了几岁,还是小孩子心性。你把她当妹妹,该多担待些。”
她静了一瞬,默不作声,随后也没应答他的话:“可是师父,您收我为徒的时候有没有想过,我原本的年龄若是比您大,该怎么办?”
“不会的。”
“为何?”
她仰起头看他的神情。
“即使失忆,人身上也总会有过往留下的痕迹。当年的情形,任谁来看,都会认定你是个年龄不大的姑娘。”
“是吗?看来是我当年只顾着哀叹自己这比行将就木的身子。”黎繁眸光闪烁一瞬,又偏回头,“我感觉不到任何过往在我身上留下的痕迹,除了这副病体。我失忆之后什么都不懂,论阅历,我只过了五岁,您觉得这么算有没有道理?”
他笑了一声:“有道理。”
“那便对了。师父就当我年龄小,不懂事乱说话,别同我一般见识。”
原来还是在气。
他无奈:“我自认没有像你对梅儿那样管教过你,平日与你说话,也是商量更多,且看我如何对待福禄便知。”
如若福禄在场,怕是要哭出声来,是个人都看得出师父对他比对师姐严苛得多。
黎繁自然也知道,甚至清楚她很久之前就习惯于这种不摆在明面上的偏心了。颇有几分我弱我有理的意味。
黎繁忽然觉得有些好笑,背过身继续道:“没有吗?师父心里记着几十年的事,容易忘也正常。我心里就只有这五年的事,桩桩件件都清楚得很。师父训我的时候可不少——”
他难得主动打断别人的话:“什么时候?!”
“……我刚醒过来那会,还有刚拜师那会,还有……很多时候,吃药的时候,吃饭的时候,看书的时候……”
师父看她信口雌黄地胡诌,蓦地笑出声。
“你虽并非五岁稚童,但你刚醒来那阵子,我是的的确确把你当做孩童关照的。你那时记忆全无,对我、对梅儿也不完全信任熟悉,我自然是要多同你讲些。至于你拜师之后,这我说过,我也是第一回做师父,并不懂得如何与你相处,怕你学不到东西,又怕你的身子太过劳累,实在矛盾。可我说多做多,都是希望你好,若你心里都清楚,那我以后不再唠叨便是。”
“我说玩笑话的,师父。”她放下手里的东西,转正过身来,郑重道,“我心里一直感激师父的恩情,我的这条命是师父给的,无论如何,师父都是我的师父,我以后一定报答您。”
他静怔一瞬:“我不需要你报答。”
“师父可以不需要,但我不能没有这颗心。”黎繁认真道,“我这辈子就像是活成了两世,上一世的事情,无从考证,是非对错都只能暂且放过。但我这一世,重新活过的五年,全都是因为师父没有放弃我。谁来都改变不了这事实,除非您把我逐出师门,同我断绝关系……”
“说这些做什么。只要你还愿意认我这个师父,我就会永远护着你。”他好似玩笑一般摇摇头,兀自去了。
太阳渐落,送走最后一个病人的医馆分外安宁,这是她再平静不过的生活。
多美好,多安宁。
可梦里的生活也很美好。
如果她没有失忆,没有生病,她的一生该是怎样的呢?
洒扫过程中,她悄悄望过去。
师父从圈椅中起身,顺手收拾好桌案,拍拍袖子朝后去了。
按往常,他路过时总该唠叨些什么,但这回没有,甚至都没多看她一眼,许是先前的一番话起作用了。
若他真的少对她关注些,是不是以后闹翻的时候——她想,这是最坏的可能——就可以不那么伤心……
罢了,怎么可能。
梅儿在厨房里熬粥,见先生往后院里来,也没过多分神,却没想先生朝自己来了。
她今日有做错什么事吗?
怀着一丝不安,梅儿悄悄站直了。
听见对面清隽男人开口。
“你同黎繁今日怎么吵起来了?”
原来是为这。
“没什么。我先前上街听人说京城有个公主被虐待死了,回来跟姐姐随口一提,她不信,就训我。”
梅儿自知理亏,但还是全须交代了黎繁说的话,小心观察他的神色。
“就这样?”
“就这样。”梅儿老实地点点头。
他似乎也想要教训他,却什么都没说出来,就像锅里的汹涌波涛,一个锅盖就偃旗息鼓了。
“罢了,也不是什么大事,你不要为这记恨她,她也是为你着想。”
“我没有……”梅儿小声道。
而后又是一日,黎繁说自己在屋子里闷得无聊,主动要求同梅儿一起去买菜。也是同样吵嚷的人群之中,二人再次听见了那位可怜公主的故事。
梅儿想拉黎繁走,免得她再为这事同她较真。黎繁脚下却生了钉子,坚决不肯挪动。
黎繁转头,问她:“你先前说的是这个公主吗?”
“就是这个……什么吴国的公主,回去了,诶——”
黎繁忽地甩开梅儿,转身大步到正中一高一矮口水横飞的二人身前,放尖了耳朵去听。
她也见过一位公主的。
“你光说我,自己不也听得起劲。”梅儿垮着脸追上。
“所以我说,娶个公主当媳妇多遭罪,自己死了,还要连累全家。这是什么公主啊,这分明是害人精、丧门星。”高个子货郎大喇喇坐在地上,注意到有个姑娘来到摊前,还不忘招揽叫卖。
隔壁一卖针线活的老婆子道:“我呸。你们这些人,吃不着葡萄说葡萄酸,真让你去做驸马,怕是给公主趴地上当狗都要去。那死人驸马不把公主害死,皇上能杀他。”
“谁跟你说是驸马害死的公主,人家说的明明是驸马冤枉。那公主先前就死过一个驸马,说不定从那时就带了晦气……”
梅儿凑到跟前,见黎繁单薄的身影在两三个妇人之间挤得东倒西歪。
她被先生点过一次,自己也看得出最近黎繁心情不太好。
梅儿觉得自己无心的几句传话不至于让黎繁对她发火,那就一定是这个公主的问题了,若姐姐听了外面的风言又要同人辩论,那可如何是好,因而委实不想同她在这过多掺和,忙忙挤到黎繁身边,拽人袖子。
“咱回家吧?”
那货郎侃大山之余暼见两个姑娘堵在自己摊位前,不问价也不离开,道:“姑娘具体想买些什么呀?我这还有些货没地方摆出来……”
梅儿侧头看黎繁,随手捻起一支珠花,在她眼前挥舞:“姐姐?”
“这珠花多少钱?”黎繁抽走眼前晃动的绿影,想也没想就开口问价。
这货郎短短片刻早已把二人一身打扮揽与眼底,心道看衣料不像是缺钱的,因而开口就要价:“三十文一支。”
“三十文?!”
怎么不去抢?!
黎繁面上无波,转头看梅儿:“喜欢?”
梅儿只是想分散她主意罢了,哪来的喜欢不喜欢,听到价钱更是嫌弃,想拉她走。黎繁却很爽利地掏了钱,也不顾梅儿阻拦,将珠花飞速塞到梅儿手里,头也不回,对这货郎发问:“这些事,你们都从哪听来的?”
“什么事?”货郎笑着码铜板,没太明白她的意思。梅儿却心道不妙。
“我是问,公主的那些事你们都从哪听来的,咱这离京城该有一千多里路吧?”
“姑娘说的不对,咱兴州到上京,那可是足足两千二百里路。走旱路得一个多月,走洄河水路逆流而上也得二十来天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