话题终结，空气再次沉寂。

虽认识不过几小时，但沉默似乎已成他们之间的常态。

不过好在，两人并没有因此生出别样的情绪。相反的，诗安很满意。

毕竟在她刚才发起目的性极强的“讨论”时，黎羽言简意赅，毫无废话。且不论此，撇开之前让她不爽的种种行径，就凭他的脑子及心思，都足以证明他这个人非同一般，会是一个强有力的合作伙伴。

只是可惜，这是诗安单方面默认的，她还得找个机会来让他承认才行。

于是思来想去，诗安将这个自我证明的机会定在了那场“身为他女伴”参加的宴会上。

在此之前，她只需要做足调查和准备。

—

如此，诗安高消耗的脑力思考活动暂时告一段落，一同淡去的还有那段可怖的火灾场景。

这也是诗安自身的一种保护机制，类似于面对危险时的颤抖，只不过这种方式是淡化自己对某段记忆的注意——不利于身心健康的、过于血腥暴力的……总之，是她大脑认为不好的。

而这一切都得益于诗安九岁那年所做的手术。

虽然手术落下的后遗症使她的身体变得有些异于常人，但是不得不说，在“自我保护”这一方面做得不错。也因为对诗安来说这种变化利大于弊，她也就没特别放在心上，任它去了。

不过，若之后的诗安发现了这其中真正的弊端，只怕会后悔自己当初放任的做法。

但事实上，无论她怎么做，故事的发展线其实都既定好了。

—

诗安放松下来后，其他感官像憋久了终得开启的程序，争先恐后弹出向她上报信息。而最先反映出来的，是来自她下半身的酥麻感——集中于与座垫接触的地方。

她这才意识到自己在车上坐了许久。

于是她以转移注意力为目的，抬头看了眼泛着暖光的灯，环顾四周，一如刚才所见的布局，车窗处的黑布将外界的光亮遮挡得严实，泛黄的暖灯使车内的氛围非常温馨舒适。

也许，这个环境对想睡觉的人来说是首选，但对无聊的人来说就不一样了。

诗安现下毫无困意，在这种灯光照耀下只觉得越发的无趣和烦躁，偏偏她又不知道过了多久，久坐发麻的地方如上千只蚂蚁嗜咬，十分难受。

就是在医院里，她也没有这种感受。

因为她不单单只会瘫在病床上，对她而言，整个病房都是她的活动范围。

此刻诗安内心焦躁无比，先是疑惑叶家距离之远，再是深受“麻木”的折磨不能自已。

最后，她扭头看向黎羽，正要询问时却在目光落到对方脸上后将嘴闭上了。

黎羽，睡着了。

诗安自觉倒霉，只好继续忍着难受，东张西望转移注意。但最后她还是将视线转移到他身上。

——睡了？睡了，还睡得很熟。

诗安在心底自问自答，眼睛观察着黎羽平稳起伏的胸口，最后敲定了答案。只是他睡得太过于不动声色，导致她在这一方面都对他生疑。刚想收回视线，诗安却隐隐听见黎羽略微急促的呼吸声，再看过去，他抿唇，眉头轻皱，愣是谁看了都知道——这人，做噩梦了。

不过令诗安意外的是，他没有再多的举动了。

他做噩梦产生的举动也仅此而已，若是不特别注意，是不会让人发现的。相较之下，诗安抓人的动作就显得夸张了些。

蓦地，诗安看到他的睫毛一颤，还没来得及移开目光，后者就缓缓睁开了眼睛。

四目相对，空气一时有些凝固。

诗安明显感到他的不快，看向她的视线都带了些许审视，似乎是在怀疑她居心叵测。明显的被误会以及尴尬的氛围使她内心里的慌乱漫溢，然而急切想要辩解的嘴却和大脑不在同一线上，大脑还没想好该说的话，嘴已经张开了，舌齿声带极其配合，于是蹦出的是完全不过脑的话：

“装什么睡美人，谁会吻醒你？”

“哈？”

或许因为黎羽刚醒来，声音都带些没清醒的沙哑，但仅一个字，也足以让诗安感受到他的不可置信。而刚刚话说到一半的诗安即使回过神来紧急刹了车，落下的几个字也依然不配合地漏了出来，作弄似的走了调。

——我决定自我毁灭。

—

黎羽被气笑了。

原因有二：气是诗安说的话；笑是诗安那几个字的走调。

他完全想不到醒来会见到这么一出表演。

虽然他和诗安接触不过几小时，但比起那些千金，黎羽很快就把她看透了，性格以及行事风格等，几乎可以摸清楚。而不久前，他仍保留了一个可能性——她是刻意这么做的。

但现在看来，答案很明显，可能性消失。

黎羽回想起她刚才问出的那些问题，虽然有句废话，但不影响结果——她猜到了。这就足以证明她也不简单。只是，对于他来说，诗安身为合作伙伴还不够格。

虽然总体上仍有不足，但他不得不承认一点：他完全猜不到诗安下一句会说出个什么话来。

因为短短几小时内，他就亲耳听到了对方讲出许多他意料之外的话来。

——也许她不愚蠢，只是不想掩饰。但没有掩饰的事物，往往更容易暴露弱点。那么，她的弱点……

“既然醒了，就看时间，还有多久才到？”

“大概5分钟，请您再耐心些。”

黎羽抚平了自己的不悦，尽量温和地回答了她的问题。

他面无表情地看着眼前诗安明明面露苦恼，暖黄灯光下都能看见染上羞红的面颊和耳垂，却依然硬着头皮把上句话接下来，语气不善的模样。

忽的觉得有些可笑，携着脑海里蹦出的想法，点开手机的权限设置，在暗处喃喃：

“真别扭啊。”

——看来我刚才的所有猜想都要驳回了。意料之外。目前没发现弱点。出乎意料的聪明。

—

灯光暗下，黑布收起，诗安的眼睛慢慢地适应了黑暗。

然而不过片刻，她便透过车窗看到了来自外面的光亮。

已经到了傍晚，远处连绵的山丘上盛着明日，像一勺胀满破裂的浮元子（*1），满溢出的馅儿席卷了整片天际，漂亮的橙红色渲染了整个画面，令人惊叹。

自然的美景一时吸引了诗安的注意，使她淡忘了刚才的话语，只像位见新事物的孩子，开口：

“这是郊外？”

“不算是。最多是夹层（*2）。”

“那叶家是在夹层带以内？”

“准确来说，是市区和夹层的交界。”

诗安的心咯噔了一下，她本以为这段路是从市区到郊区，所以才耗了那么久，结果黎羽告诉她，这不过才到市区边界！虽然她是A区人，但因为常驻市区，除了被叶南月带着到处跑外，自己鲜少外出。自然而然，对这些之间的距离时间也就不甚了解。

现在她才算明白网上那句“从A区市区走到郊区至少要花一天”还真不是夸张的。

“主府是在郊外，分宅在市区。因为他们公事繁忙，一般都是在市区的分宅居住，比较方便管理公司和处理突发情况。”

黎羽在旁补充，诗安点头表示清楚，暗自庆幸了些，结果不小心被黎羽瞧到，又幽幽传来一句：“他们知道你要来，特意给自己放了一个月的假要赶回来。为了迎接你。”

“……多此一举！”

“的确。”

黎羽撑着下巴，手掩住自己弯起的嘴角，虽然说得肯定，但语气却有些不置可否。

诗安往窗外看了一眼，两旁的路灯缓缓掠过，亮起的灯泡在夕阳照耀下显得格外无用，混进光里，只留了满地的昏黄。

她不经意往地面看了一眼——错杂纷乱的大理石拼接成的一条路，他们之间的缝隙又被说不上名的石子填补，也许是鹅卵石，也许是其他。总之，有种抽象的美感。而车子并非直接行驶在这条路上，是在它正上方——诗安隐约可以看见轮子下泛着淡淡蓝光的光屏——类似于医院电梯底部的可承载屏（*3）。

这种光屏通常由科学院发明后，机械厂批量生产，再派由其他部门进行配置装修等一系列工序。虽然对于科学院来说它本身的花销几乎为零，但若是有人打算购入，那也算得上一笔巨资。

——真不愧是叶家，出手阔绰得不是一两点……

之后，诗安感觉到车停了下来，两旁的车门自动打开。接着，车内的布局缓缓恢复成原样，她看着一时有些发愣。

叩叩。

她扭头看向声源处，黎羽在车门旁注视着她，手握虚拳状，刚才应该是他敲车所发出的声音。在她没注意到的时候，黎羽已经下车了。

于是，她起身跟上。

下了车门后，诗安就看到镂花铁门旁站着的一个人，梳得很齐整的一头银发，穿着一身整洁干净的黑色制服，面容和蔼，嘴角带笑都能引出旁的笑纹，右眼处戴着一块银色圆框眼镜，长长的链子垂下，毫不突兀，只是锦上添花，更显绅士。

这人，应该就是管家。

“李叔。”

“二少爷，欢迎回来。”

黎羽点头致意。

随后，诗安感到对方的目光落到自己身上，不由得一僵，正想迎上他的视线时，对方已经弯下腰，非常恭敬道：“您好，诗安小姐，欢迎您的到来。大小姐工作不久后便会回来，特意嘱托我要好好招待您，若有什么需要，您说一声就好。”

诗安没说什么，点头应下了。

“李叔是叶家的总管，资历老，效率高，考虑周全。你有需要，可以找他。有不懂的……”黎羽瞥了眼李叔，稍顿一下，“来问我。”

诗安在旁看着两人间的暗潮涌动，只想感慨一句：叶家这水……恐怕是漩涡啊。

—

叶家的镂花铁门两旁是以白色砖块为底座堆砌起的黑色镂花围栏，向两边延伸，葱郁的树木遮住了视野，诗安一时看不见尽头。高度恰好，黑色镂花围栏以箭的形式直指天空，尖端泛着蓝光，光屏兴许是用来加强防护的。

仅仅看了外边，诗安就知道了这叶家的设计风格是旧式的，妥妥的旧时代西洋风。

“请两位随我来。”

一旁李叔一边说着一边向里走，话音还未落下，黎羽就已经迈开步紧随其后，诗安只得跟上。

踏进门时她注意到铁门旁钉在砖墙上的牌，上面写着：

Old love Manor（旧爱庄园）

“Old”被人划掉了。

旁有一行小字，略显凌乱，但她还是看出来了这句话：

In memory of my lover（为了纪念我的爱人）

被一线划掉，重新写上了：

For my lover（为了我的爱人）

——真奇怪。这好歹也算是叶家一块名牌，其名气权势这么大，谁那么大胆子来进行涂抹，这不是当众打脸？

“诗安小姐。”李叔突然叫了她一声，诗安望去，前者便露出一个和善的笑容，“请跟上来，若是忽然找不见您了，夫人可是会怪罪下来的。”

黎羽在旁，神色不明。

她点头，于是之后没再有所停留。

自镂花铁门进入往里，是一条长长的鹅卵石小径，两旁鲜花簇拥，光屏有所反应映出泛着蓝光的人型女仆侍从，位列两旁，毕恭毕敬弯腰致意，作欢迎状。一路上能看见许多分路往左右两侧延伸，分别指向不同的地方，树木葱茏，花草茂盛，那些地方被有所遮掩，因看不真切而有些神秘。鹅卵石的尽头是一眼不小的喷泉，外由四只小石狮环绕，水从他们口中喷出；内有一巨大圆盘，近看可见圆盘中有孔，水自此喷出。诗安觉得这颇有些修真小说里守丹的四位狮神的感觉。

喷泉左右两侧又各自延伸一条大理石铺成的路，左是自阶梯向下的蓝色游泳池，右是一座平顶玻璃吧台屋。因为没有浓密的树木遮掩，看清这些对诗安来说非常轻松。

而自喷泉往前走没几步，就是这个庄园的主体——叶家的府邸。

整体以蓝白色为主，鸽蓝色的梯式屋顶，米白色的墙砌，看起来顺眼又舒服。府邸大概两层，鸽蓝色的屋顶上也有几扇窗户，兴许是阁楼。其还使用了不少立柱进行支撑，整整高出屋顶一截，其上方也出现窗户，有些类似长发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