慕玄临闪身躲开的前一刻,只听一声物什断裂的轻响。莹白长刀快如残影,裹着刃风在他面前一闪而过,刹那便将那根银针斩作了两段。
可断了一根,马上又来了第二根、第三根。铺天盖地的银针好像被人从无数个方向飞掷而出,却个个都冲着慕玄临身上的致命处来。
这个陈通的身法,当真是很快。
慕玄临揽过青栩腰身,带着人向后一掠,下一刻两人已在数十丈之外。他掌间紫电劈啪作响,抬手间,魔息升腾而起,汇成一道摧不破的屏障,将数十根银针尽数击落。
既然人家都认出了他,那还有什么好藏的。
慕玄临已经许久没有这样畅快地出过手了,心中竟还隐隐有些雀跃。银针的窸窣声未尽,那屏障便突然被冲破,对面冲出一个抬掌袭来的身影。
陈通周身裹着乌云般的浓雾,雾中似有呜咽之声,一整团黑压压地朝慕玄临围拢过来。
他这一掌,所藏的妖核之力竟然出人意料地强。
甚至可能在青栩之上。
慕玄临眉头压下,体内魔功隐隐开始运转。先前阿栩不止一回担心他功力有恙,好几次要给他探查,却次次都阴阳差错地没有成功。
但他其实清楚,自己根本没什么问题。
魔族人的修为,总共有三境。大部分魔族终其一生,甚至连第三境的门槛都摸不到。而自古以来,世上能突破第一境的人,掰着手指头都能数过来。
当年慕玄临还在尊位时,在世的人中,成功修到了这第一境的,也就只有两个。
一个自然是他。另一个,是人界不世出的魔修第一人沈云铮。
现如今,沈云铮已经不在了,慕玄临也横遭祸患,修为大损,流离在世人目力所及之外。估计直到现在,大多数的人都还在以为他慕玄临早已入了鬼界,投胎转世去了呢。
好在近两年里,慕玄临的功力在日日恢复。早在无相岛上,他靠着那古泉水加持,便已然成功突破了第二境。
只是有一点。
那第一境的边缘,分明早已被他将将摸到了,可这么久过去,那条看似近在咫尺的界线,他却总也突破不了。
当年明明没这么费劲啊。
不过一码归一码。以慕玄临现在的功力,若连一个陈通都对付不了,那可真要在阿栩面前丢了大人了。
魔息光芒如紫电般刺目,与陈通掌中妖气轰然冲在一处,霎那间,仿佛骤然喷发的烈火溅起了冲天火光,将碎石岭上半片山林都照亮了一瞬。
陈通似乎被这一下子击出了很远,只听遥遥的一声闷哼,那方向便没了动静。
慕玄临眯了眯眼。
自己出手自己清楚,他方才可没使什么力,以陈通的妖力来看,他不至于受到这么大冲击的。
奇怪。
空中纷扬的余灰缓缓散去,四下再次恢复了静谧。慕玄临只觉得哪里不对,暗暗伸出手,想将青栩往自己身后拽。
谁知道那人倔得很,胳膊拧着,说什么也不肯躲到他身后去。
他心里默道,这阿栩又不乖了,回去定少不了他一顿好罚。
不过,自己曾也说过那么多次罚他,却没一次忍下心。这次又要罚什么呢......
他正这样想着,忽得被一道光影闪了下眼睛。那光并不刺眼,倒与月光十分相似,只是太快,慕玄临下意识便出了手,魔息朝那光源处击去,似乎打在了什么坚硬物什上。
就是这一下,慕玄临立时便觉得不对。
对面绝不是陈通。
根本来不及想明白,一阵不容抗拒的巨大冲力将他撞出了数丈之外。慕玄临起不了身,只觉得耳中阵阵嗡鸣,脑袋像被什么东西生生劈开,豁成了两半,像头上的血肉脑浆霎那间被揭了盖,赤|裸|裸坦露在空气中。
头痛如裂。
根本不该出现在夏夜的、冰冷的恐惧像失控一般,从头顶开始,顺着他体内的上百根骨头,攀入骨髓,一丝一丝向全身蔓延。
这似乎是一种身体本能的恐惧,并非出自他本心,而是被什么外物硬生生激发了出来。
那束光的源头,究竟是什么......
慕玄临感觉自己已经缩成了一团。
恍惚间,额前覆上了一双手,那手是微凉的,有点慌乱,往他脑袋里输送的却是温热的暖流,叫他多少有了微许喘息的机会。
隐隐有人在他耳边呢喃:“尊上,尊上!您额头好烫......”
“尊上哪里疼......”
许是见慕玄临久久没有反应,那人顿了片刻,也不知怎么想的,忽然便改了口:“夫君......”
“夫君,听得到阿栩么?”
慕玄临心下一跳,用所剩无几的理智想着,阿栩竟会想到,用这个称呼来刺激他么。
看来这根冰冻木头,也不是什么都不懂。
眼皮艰难地动了动。
心里有种不太好的预感。慕玄临几乎费劲了全身力气,将眼睛睁开了一条缝。
果然,就在这半刹那间,那道温润又可怖的光束若明若暗地闪着,似乎就要再次亮起来。
方才他以魔息触了那光源,才落得痛苦至此。这次那东西若又亮起来,青栩见了,定会挡在他前面出手。
他不能让阿栩也受这个罪。
慕玄临摸索着,抓上那只抚在他额前的手。手背青筋暴起,下一刻天地飞驰,两人只在一个呼吸间,就已被他传出了极远。
慕玄临背后是硌人的石块,有点疼,但和头上的疼比起来,只算微不足道。他躺在那,恍然看看天,看看树,又看看青栩那张白花花的、在他面前晃动的失焦的脸。看了半天,也没看出他们这是给送到哪里来了。
眼前渐渐模糊。
他竟然,真要在阿栩面前丢这好大的人了。
..........
慕玄临还未睁眼,就觉得鼻尖有股特别好闻的气味。
分明带着安人心神的暖意,却又有冬日雪地的清香,叫人闻了又是清凉,又是燥热。慕玄临闻着这味道,觉得脑袋里久久挥之不去的钝痛都显得没那么难熬了。
他舒服地哼两声,鼻尖往那气味深处使劲儿埋了埋,直到整张脸都被温软包围。
然后他狠狠一吸——
“嗯......”
耳边一声突兀的喘息,慕玄临这才完全清醒过来。
睁开眼,眼前是一片布满红痕的皮肤,上面还有零星的口水印子。
他又抬起头,发现青栩正看着他,眉尾担忧地垂着,那是个在这张脸上很少出现的神情。青栩背靠着一棵树,而他自己正被人扶在怀里,整个都靠在人家身上。
青栩身形没他高大,被他的重量压得紧紧贴在树干上。想来,刚才他就是脑袋埋在人颈窝里,而那红印子和口水,应该也是他的杰作。
“......”
慕玄临讪讪吞咽了一下,伸出手,给人颈侧擦了擦干净。
好尴尬。
魔尊。前任的。曾经万人之上。
如今在自己的手下身上睡得又啃又咬,还流口水。
虽说他和阿栩之间的关系早就已不同于旁人,但。
但也还是有点太尴尬了吧。
青栩的帷帽已经摘掉了,那双深邃黝黑的眼睛露出来,眼白有些发红,眼眶也乌青,似乎许久都没好好休息了。
他见慕玄临醒了,脸上现出些欣喜之意,那种憔悴又宽慰的神色,叫慕玄临看着,只觉得心中突然空了一块。
慕玄临头脑还不甚清醒,于是想做什么,便做了什么。
头还是有点疼,浑身也不舒服,但近在咫尺的、陡然急促的呼吸,却是世上最甘甜的。
他没用多大力,全仗着青栩不反抗,才将人死死压在树边亲吻。他捧着这张脸,忽然感觉拇指湿湿的,惊得他赶忙放开人,退后了些。
青栩嘴巴被他吻得熟红,唇边还有隐隐的水渍,可那双闭上的眼皮分明在颤抖。这个人沉默着,眼下挤出来一滴水珠,顺着右颊往下淌。
这是阿栩第二次为了他流泪。
慕玄临心中惊愕,低声唤着人名字:“阿栩,阿栩。”
“别哭。受点小伤而已,你看,你家尊上这不是好好的吗。”
青栩吐出口湿润的气息,似乎在试图稳住声线。半晌,他终于开口。
“尊上睡了五日。”
“第三天时,几乎气息全无。”
“......”
“且尊上体内功力,似乎被锁住了。属下试了许多方法,都没能为您解开。”
“是属下没用。”
慕玄临根本听不得他说这种话,一下子就心疼得什么都顾不得了。他胡乱抚着青栩的头发和脸,没有用,最后还是无可奈何地凑上去,又堵住了那张嘴唇。
他边吻着,不经意摸到青栩得一只手,觉得不对,拿起来一看,那纤长的手上尽是皲裂的干纹,裂纹中、指甲里,到处都粘满了干涸的泥。
慕玄临看得眼睛也发酸,低下头,细细吻着那手上的每一道裂痕。
等人终于再次平静下来,他才慢慢开始思索刚才的话。
原来他竟一连昏迷了五天么?
怪不得阿栩那样疲惫。现在他们的位置,与他失去意识前看到的,似乎又有不同。该是几天里阿栩带着他,又走出了一段距离。
还有,阿栩说,他的功力被锁住了?
慕玄临盘坐在地,沉下气息,探查起体内经脉来。
气血倒是畅通无阻,唯独他的魔功,转不动了。
阿栩的话说得没错,却也不完全对。
他体内功力的确滞涩,却不像被锁住了,更像是魔核附近多了一处淤堵。淤堵的不知是何物,但要想破开,须得将魔功运转得比平时凶猛数十倍,或许才能将那地方冲开。
可现在他若强行运转魔功,又恐怕淤堵还没去除,人就直接经脉爆裂,走火入魔甚至一命呜呼了。
这样看,这是个死局。
除非他一辈子不动用功力,做一个完全的普通人。
但他怎么可能甘心。
青栩忽然动了。
慕玄临身上还没什么力气,抬眼见那人低着头一言不发,只背对他蹲下身,将他两条手臂搭在自己肩上。
然后将他背了起来。
两人都没有说话。慕玄临趴在青栩背上,少有的顺从和安静。
忽然,他听见青栩低低的声音。
“尊上。”
“嗯?”
“如果......”
青栩声音早已经平静下来。他背着慕玄临,一步一步走得极稳,到了嘴边的话却有些犹豫。
“如果看见对方受伤,就忍不住流泪。”
“这是爱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