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色再临。
青栩背着慕玄临,已在林中又已走了两日。他们身在碎石岭的这许多天里,不论昼夜,四周始终雾霭蒙蒙,但凡稍远些的景象,皆是目力难及。
就连天边日月也被雾气隔绝,以至青栩一时辨不出方向。而慕玄临体内功力又动用不得,想放出气海一探,也只能有心无力。
于是两个人眨着眼睛,相顾无言,最后终于不情不愿地承认。
他们俩迷路了。
不过算起来,按他们进入碎石岭的时日看,过了今夜,明日便该是当月的十五。
虽说陈通此人横生了变故,可手录中他的诸多说辞,又的确与实情相符。既然他提起过这十五之夜,那这个日子,便或许值得一等。
慕玄临合目靠坐在石边,太阳穴上幽幽泛着绿,那是青栩从山里给他采来的药草。
这药,还是青栩亲手用石块将药草一点点碾成了药泥,又混上林中晨露,花了半天时间才终于制成的。
然而这片林子处处透着古怪,从这地方集来的露水,青栩断不敢轻易用在慕玄临身上。他趁着慕玄临片刻没有注意,自己先将露水弄了几滴来,直接便往嘴里倒。
慕玄临本来病恹恹的,这下急得差点跳起来,摁着人又是掰嘴巴,又是探经脉,检查了好半晌,才心有余悸地把人放开。
幸好,那的确只是普通的露水而已。
可这几日来,慕玄临功力暂废,本就心中郁结,又被青栩惊了这么一遭,这下直接就沉了脸,不理人了。
慕玄临一张脸本就不怒自威,这下冷起脸来,周身的空气几乎要结了冰。
青栩哪应付得来这种情形。慕玄临生了气,他也不知如何哄,只知道试着请罪,慕玄临却是直接闭上眼,理都不理了。
于是他只好安静下来,默默给人将药泥敷上了太阳穴。
暮夜寂静,林间仍是一丝动静也无,就连阵穿林打叶的风声也没有。
这便显得慕玄临腹中声响犹为刺耳。
“咕噜噜——”
“......”
他确实有点饿了。
然而青栩半时辰前才去猎食,估摸着还有一会儿才能回来。
慕玄临暗暗想着方才的事,不免又有些后悔。
他并不愿与人置气,只是这人若不将自己的安危放在眼里,那慕玄临就算护得住他一次两次,也总免不了有疏忽的时候。
如果阿栩哪日为了他真有个好歹,那后果......
是他完全不敢想的。
慕玄临思绪纷乱,正觉得烦躁不已,却忽然听见头顶传来窸窸窣窣的响动。
周围有活物。
他霎时睁开了眼。
这绝不是阿栩。若阿栩回来,不会从这个方向传来声音。
他支起双耳,试着从响动的方位判断出那活物的踪迹。声音越发得近了,那东西似乎从树上跃了下来,紧接着,慕玄临便被一片白花花的东西闪了眼睛。
那种一尘不染的洁白,偏生出现在这幽暗的夜林中,显得格外醒目惹眼。
慕玄临拳头悄悄握了起来。那东西就只从他眼前一闪,便足以供他判断,它个头绝对不大。既如此,动不得功力又如何,他就算赤手空拳也照样对付得了。
于是当那响声下一次出现在背后时,慕玄临辨着方向,飞快地转过身。
然后,他便跟一双蔚蓝的眼睛四目相对。
那是只通身纯白的狐狸,站在他身后山石上,正一动不动盯着他看。
慕玄临眯起眼睛。
看见白狐,他自然而然便想起了一个人。
这是于非白?
不对。
虽说都是白狐,可于非白化出的本体他是见过的。他认识的那只狐狸,可没有如此颜色迥异的眼睛。
那白狐并不知慕玄临心中所想,也不关心,只管与他对上视线,便立刻从石上一跃而下,几步跑到了他身前去。
跑了几步,见慕玄临不动,又停下来回头看他。慕玄临知道,这是想让他跟上的意思。
他挑挑眉。
这狐狸可当真可笑。
它虽然是个灵物无疑,可一个活物骤然出现在这死气沉沉的野林里,本就已经十分突兀。这会儿它就只给人一个眼神,便要别人跟着他走,是不是有点太看得起自己了。
慕玄临不予理会,盘坐回去,继续闭目养息。
可没过多久,他又感觉裤腿被拽了拽。
“?”
他不耐地睁开眼。果然又是那只狐狸。
到底要干什么?
那狐狸咬着他衣裳,先是用力拽了拽,很快又松开了嘴巴,往他手中吐出一个东西来。
那是一块黑色的碎布。
慕玄临将那块布拿到眼前一看,心顿时狠狠沉了下去。
这布片,分明是从青栩今日才换回的那件黑衣上,生生扯下来的。
阿栩!
..........
慕玄临跟在白狐身后,一步也不敢停歇。
狐狸带着他疾奔,迟迟也没有停下的意思,慕玄临心都快提到了嗓子眼去。阿栩是怎么回事,碰到了什么困难,有没有受伤,还是说......
他现在赶过去,还来不来得及?
慕玄临心中不禁唾骂起方才的自己来。阿栩不知在何处遇了险,现在安危未卜,他竟还顾得上在那装什么清高!
不知跑了多久,身边似乎永远都是那一成不变的景色。忽得他看见那白狐四脚一撑,骤然在他前面停了下来。
慕玄临赶忙抬眼看过去。
前面不远处,果真有晃动的人影。
只是人影竟有两个。其中一个他一眼便认出来。那不就是阿栩么!
青栩一身黑衣隐在夜色里,只有一张白生生的脸显眼得很,随着低垂的脑袋微微晃动。
而另一个身影扶着他身子,正揽着腰把他整个人往肩上扛。本被青栩背在背上的那柄长刀,也已被那人摘了下来,挎在自己肩上。
慕玄临看得目眦欲裂。这人是要死!
他看着那人将青栩翻来覆去地安顿,滔天的怒意瞬间没过了头顶,一个飞身,残影一般就朝那人冲了过去。魔功使不出来,他便拼上全身的力气,裹着呼啸劲风的一掌结结实实击在那人胸口处。
“敢动他,你是找死!!”
那人果然猝不及防,被这一掌打得“噗”一声喷出口血来,整个人向后飞去。那被他拿走挎在肩上的长刀,动作间也“咣”得掉在了地上。
人飞出去的前一刻,慕玄临抬手一揽,将青栩夺了过来。
而就这一刹那间,他同时也看了个清楚。那张脸,他分明就在不久前刚刚见过。
是陈通!
慕玄临眉头狠狠一跳,心中几乎杀意横生。
这人竟敢碰阿栩。
不仅碰了,碰得还是腰。
况且若他再晚来一步,还根本不知这人会对阿栩做什么。
慕玄临越是想,越是恨不得将那只污脏碍眼的手齐根砍断,恨不得敲了那东西的骨头,再剥了他的皮,叫他再无法摸到这世上的任何一样东西。
夜山海唤不来,他便俯下身,一把抽出了掉落在地的长刀。
慕玄临怀里还搂着人,但那一招裂骨斩,他就算只用一只手,也足够使得出来了。
他不打算给人留任何一丝喘息的机会,下一刻长刀凝着霜,呼啸着朝陈通劈头而下。
谁知那陈通也不是个躺着等死的。也算他运气好,慕玄临这一刀未曾灌入魔息,便比平日里慢了半分。就在这半刻的空隙间,那陈通猛地一个翻身,像条窒息挣扎的河鱼,竟生生擦着长刀的刀刃躲了过去。
只得了这一点喘息的机会,那陈通便立时蹿起身,飞一般跑入了林子深处,再也不见踪影了。
这次慕玄临看得比上次交手还要清楚,才更发觉这人身法究竟有多快。
可他方才打出了那一掌,身上已然有些无力,况且陈通在此地已生活了不知多少年,对这片林子定然比他熟悉得多。现在他就算去追,也很难将人追上了。
慕玄临正想着,忽得感觉怀中人动了动。
他忙低下头,看见青栩闭着双眼,眉头也蹙着。这人似乎感受到了温热凑近的躯体,手指下意识抓上慕玄临胸口的衣衫,口中嘟嘟囔囔的,不知在说些什么。
慕玄临将耳朵凑过去。
“属下知错......尊上莫要厌弃......”
慕玄临听得哭笑不得,心里却是隐隐发疼。这人就连昏着,也还在怕他生气。
而且,竟然还怕自己厌弃他?都过了这么久,阿栩怎么还会这么想......
不,不是阿栩的问题。
阿栩本就不善与人来往,今日自己那样故意冷落,怕是弄得人又是无措,又是伤心了。
等人醒了,他定要认认真真跟人道个歉,再好好补偿一番才是。
慕玄临将青栩浑身上下仔细查了个遍,没发现一处伤痕,这才放下心来。
可仍有两处异样。
其一是青栩的袖口,缺了块布料,一看便是外力撕扯而下。这该就是那狐狸专门咬了下来,为了叼过去提醒他的。
另外一处是鞋底,不知被何物熔出了个圆形的洞。
这四周许久未见一丝火光,也没有物什灼烧后的余烬。那阿栩鞋底这烧灼一般的痕迹,是怎么回事?
慕玄临捧着青栩那条腿,细细端详那块痕迹,一时有些想不明白。边看着,他余光不经意扫过地面,却忽然注意到旁边不远处,正躺着个东西。
那玩意儿泛着微光,小小一个,细看才觉与四周黢黑的土地格格不入。
慕玄临蹲下身,凝神去看。
那竟是一面只有半个巴掌大的铜镜。
圆的。
形状与阿栩鞋底那痕迹,看上去倒十分相似。
慕玄临思忖片刻,随手捡起一片树叶,扔到了那铜镜上。只见那树叶一落上去,立时便从中间被烧空了心,烧痕向周围蔓延开来,直到整片树叶都消失殆尽,只余几颗飞灰扬在空中。
这灼烧速度很快,也十分安静,甚至连火光与声响都不曾发出。
看来他猜得没错。阿栩或许是从这里走过时,不慎踩上了这古怪的铜镜,鞋底才被烧出那么个大洞来。
可究竟是谁,在这地方放了这么一面莫名其妙的铜镜?
是陈通?
他又仔细回忆起方才陈通的一举一动来。那人被他骤然击倒,落地时似乎并非全然失控,而是拼命扭动了身形,让自己换了个角度落下。
那时慕玄临还觉得有些怪异,现在看来,陈通很可能便是在躲避这面铜镜了。
若是如此,那这镜子应该并非陈通所设。
那还能是谁?
难道是......
“尊上。”
慕玄临正想得入神,被这一声轻飘飘的“尊上”,又把神智给唤了回来。
他没想到青栩醒来得这么快,心下惊喜:“阿栩醒了?”
青栩用手扶着身后山石,几次用力想站起身,却总像忽然失了力一般,终还是软绵绵坐回了地上。
慕玄临凑过身去,将人搂起来。他手一碰到人身上,便发觉不对。
好烫。
“怎么回事?阿栩!”
青栩看着他,呼吸比平日紧促了许多,口中含混道:“头好痛......”
慕玄临觉得这人似乎不太清醒。他立时寻着那黑眸看去,这才发现那眼神迷茫涣散,半张半合,显然出了问题。
慕玄临伸手去碰人额头。
比身上还烫。
他愕然意识到,阿栩这副模样,与他几日前几乎一模一样。
到这里,慕玄临心中已隐隐有了猜测。
他又试探着摸上这人手腕。果然,体内魔功有被封锁之象。只是慕玄临知道,这功力被锁,仅仅只是表象而已。
看来,当初致使他落得如此的,也是这铜镜,或是说,至少是与这铜镜同出一脉的东西。
他脑中捋着线索,却忽然觉得怀中人格外得不安分起来。
换句话说,青栩开始在他怀里乱动。
就仿佛这人一下子变成了一株爬山虎,而他慕玄临是堵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