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月一过,寒气渐重。
初五这日,畹君一早从谢府出来,先去府库领了时璲十一月的俸银。
回到家里,畹君给了些银子让云娘添置冬衣。
她本有心多给些,又怕云娘生疑,干脆便只给五两银子。反正往年过冬,家里还拿不出五两来置冬装呢。
在家里吃过午饭,畹君又到绸缎庄裁了三尺红绸。
原来周茹要为她兄长服九个月的大功,正好到明年正月除服。考虑到周婆婆年纪大了,周茹便和方二将婚期定在明年二月,待成亲后和周婆婆搬出杂院。
畹君算了算时间,明年二月她应该还没搬去临安,正赶得上他们的婚礼,便打算绣一顶凤穿牡丹的红盖头送给周茹,以贺她新婚之喜。
从绸缎庄出来,她又去了方二做学徒的鞣皮坊。
方二与她在周家见过几回,彼此也算熟识。见她进门,忙迎上前来:“谢姑娘,你怎么来了?”
畹君道:“我想做对护臂,有没有合适的料子?”
“有!”方二话不多,低头便去给她翻找起来。
畹君对着他的背影补上一句:“要最好的。”
方二翻了匹二尺见方的鹿革给她:“这是我们坊里最好的料子,弹韧耐磨,很适合做护臂。”
畹君接过来一看,那匹鹿革软韧沉手,透着柔润的光泽,一看就是极好的料子。她非常满意:“多少银子?”
方二忙道:“姑娘是阿茹的朋友,那就是我的朋友,我怎么好收姑娘的银子?这件鹿革也是我鞣制的,就当送给姑娘了。”
畹君如今不缺银子,怎么肯占他的便宜?
两人推脱了一番,畹君见他执意不要,便拿出十两银子递到他手上:“方二哥,多谢你的好意,那我就收了你的料子。这银子也不是给你的,你拿去打几件好看的钗环送给阿茹,姑娘家喜欢这些的。”
方二听她这般说来,便不好再推拒;也怕其他伙计看到不好,只得收下了银子。
他将手在衣摆上擦了擦,又对畹君道:“做护臂,绳子也是顶紧要的。我鞣几条弹韧的鹿皮绳出来,下个旬日姑娘过来取就是。”
畹君听罢,连连谢过他,这才走出鞣皮坊。
拿了皮料,她又去买了衬布、缀片等材料,回到家里慢慢画样子。
上回谢惟良的事,怎么说时璲也是帮她报了仇。畹君见他箭法了得,想来经常搭弓射箭,便准备做一对护臂回报他。
佩兰拿下巴搁在她肩膀上看,见畹君在鹿革上画了尺寸,忽然伸手一指:“姐姐,这是不是给时家哥哥做的?”
畹君心里微微一惊,含笑看她:“你怎么知道?”
佩兰一副看破不说破的样子:“姐姐,娘亲说了,还没定亲就跟外面的人接触,是很危险的。姐姐要保护好自己呀。”
畹君失笑,揉了揉她的脑袋:“你放心,姐姐比谁都清楚。”
她当然比谁都清楚,这就是一桩买卖。
给时璲做护臂,不过是为了回报他数次相救之恩罢了,绝对没有别的私心。
隔日回到谢家,谢四娘屋里的丫鬟送了一两赏钱过来,包在洒金红纸里,看着分外喜庆。
畹君奇道:“府里有什么好事?”
那丫鬟道:“昨儿八姨娘诊出了喜脉,有三个月了。大夫们都说怀的是小少爷,老爷一高兴,给阖府都发了赏银。婢子见姑娘不在,便替姑娘领了,等姑娘回来再送过来。”
那丫鬟正是被畹君赠过药膏的那位,因此待她分外尽心些。
畹君笑道:“你有心了。”
她接过赏银,又取了一对新打的双色络子送给丫鬟。
那丫鬟低头看着手中那对精美的络子,却踟蹰着不肯走。
“怎么了?”畹君瞧那情状,猜她有事要说。
那丫鬟只顾着低头咬唇,脸都憋红了,却不发一言。
畹君想着这丫鬟许是遇到难事了,若是银钱上的事,她倒可帮拂一二;若不是银子的事,她去求求时璲,想来他不会不给她面子。
“你遇到什么事了?不妨跟我说说。”畹君冲她眨眨眼,“就算我帮不上忙,说不定能请时二爷帮帮你呢。”
那丫鬟听得她这样说,仿佛是下定了决心,飞快地低声说道:“婢子没遇上事,是姑娘遇上事了!”
畹君吃了一惊,道:“我?我遇上什么事了?”
那丫鬟旋身去门口张望了一番,把屋门一关,这才低声跟畹君道:“婢子说了,姑娘可千万不要声张,否则婢子在这府里也待不下去了。”
畹君见她一脸的严肃郑重,不由将一颗心提到了嗓子眼,连连追问她到底是什么事。
那丫鬟这才附耳说来:
原来那日谢四娘去探望谢惟良,正是那丫鬟跟过去伺候的。
他们兄妹俩在里间说话,丫鬟便在外间候着。
谁知忽然听见他们提起畹君的名字,因畹君待她亲厚,她便格外留神听着,把谢家兄妹的密谋听了个一清二楚。
她当即骇出一身冷汗。
像她们这样卖了身的奴婢尚有活动的自由,畹君一个好人家的姑娘,把人囚禁在后院再不得出,那跟断送了一生有什么分别?
那丫鬟思来想去,谢家的主子她是万万得罪不起的;可是畹君平日从不拿她当下人,还把那么珍贵的药膏给她用,她到底过不去良心那关,决定来给畹君提个醒。
说罢,她又不放心地反复叮嘱:“姑娘,你还是早做打算,只是千万别把婢子捅出去。”
畹君听得手脚发凉,心乱如麻地送那丫鬟出去。走到门外,她又想起什么,把那红纸包着的赏银塞进那丫鬟手里,低声道:“多谢你给我提醒。你放心,这事我绝不牵累你。”
送走丫鬟,畹君方觉浑身如坠冰窖,抵着门板出了好一会儿神。
本以为乖乖听话,谢四娘就会放她离开,谁知那谢四娘根本只想卸磨杀驴!
畹君虽然识时务,到底还是有几分气性的。
惊怒之下,她竟生出把真相告知时璲的念头,谢四娘要她办事还出尔反尔,她不奉陪了!
她转身打开门,冷寒如刀的朔风迎面吹来,霎时间吹熄了她心头的无名火。她定了定神,旋即压下了那荒唐的想法。
时家已经给谢家送了聘书,要是这时把真相抖落出去,别说谢四娘不放过她,恐怕时璲也得拿她开刀。
她是见识过时璲的手段的。他说——
他从不吃哑巴亏。
她上了谢四娘的贼船,离岸太远,已经回不了头了。
畹君慢慢把门关上,背倚着门板坐到地上去,咬着手背思索脱身之计。
反正聘书已经写了,后面的纳征请期也出不了什么意外。她大不了不要那剩下的二百两,等谢家兄妹反应过来时她已人去楼空,他们又能奈她何?
畹君冷静下来,每日还当无事人般与谢四娘相处,私下却托了牙人抓紧替她物色临安的宅院。
那谢惟良这些天倒没来招惹她,许是已和谢四娘约定好的缘故。
不过要么说他可能年底犯煞,伤好以后又不当回事地出去取乐,没想到又遇上寻仇的,真格往他身上捅了一刀。好在他出去带的人多才没受更重的伤。
只是他到底挨了一刀,又躺回了府里休养。
畹君觉得大快人心,只恨那下没把他捅死,从此为民除害。
这回倒不像是时璲的手笔了。难不成是谢惟良的仇家有样学样?可是一想到他的仇家多是些老实本分的百姓,她便有些笑不出来了。
若不是被逼得急了,谁会想不开跟知府公子过不去呢?
到十五这日,牙人传回信来,说临安有一处位置极好的宅院急售,计价一百五十两。机不可失,畹君托牙人帮她先签下了白契,待她到临安与官府签下红契,便算是过户完成了。
她敲定了那边的宅院,方去探云娘的口风。
不出所料,云娘自然是不肯离开金陵的:“搬家,搬哪儿去?你有银子搬家?成天琢磨这些有的没的,还不如趁早找个夫家!”
畹君以子之矛攻子之盾:“我要嫁人容易,你有没有想过佩兰啊?再过个七八年她也到了议亲的年纪,病怏怏的谁要她?金陵的大夫是治不好她了,搬到临安松江那些地方,没准就治好了呢。”
一番话果然说得云娘心动,只是搬家到底是件大事,云娘不肯轻易松口。
畹君知道过犹不及,便不再多说。
反正还有一个多月就到年关了,再怎么着也得过完年才能搬。她天天在云娘耳边撺掇,不怕母亲不同意。
畹君算着时间,周茹的盖头恐怕是做不成了,可时璲的护臂还能送出去。
她把护臂做得差不多了,绒锦内衬,鹿革皮面,镶紫铜片,只差缚绳了。
正好今天到了一个旬日,畹君便去鞣皮坊找方二要皮绳。
一进鞣皮坊,里头忙忙碌碌,一个面生的伙计出来招待她。
畹君问道:“方二呢?我来找他的。”
“方二?”那伙计脸上的笑骤然坠下去,嘴角下撇着,有些惨然的样子,“他家里出事了。姑娘今后不用来找他了。”
畹君吃了一惊,急忙追问:“出什么事了?”
那伙计摇摇头,压低声音道:“别打听。咱们惹不起的。”
畹君的心沉沉一坠。
那方二是个孤儿,他的家就是周茹的家。周茹家出什么事了?
她忙掉头出了鞣皮坊,急急往周茹家奔去。
一进那间大杂院,纸钱被风刮着迎面飞来,入目是崭新的白幡飘扬。
她记得周茂的白幡早已撤下去了的。
畹君脚下一软,跌跌撞撞地跑进周茹家的堂屋。
光影昏昏的屋里搭着简陋的灵堂,当中摆着一具薄板棺材。
灵堂上搁着一个香炉,其上插满残断的线香,数点红光忽明忽灭,飘悠缭绕地散逸着白烟,是艾蒿的烟气。
屋里寂静地,不见人声。